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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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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我們市郊大多數保過偷盜險的店鋪,都遭到可觀的損失,保險公司不得不給予賠償。儘管我從未造成大規模的偷盜,並且在切割櫥窗時也有意識地限制尺寸,只讓別人拿走一兩件陳列品,可是,這些被稱之為破門窗偷盜的案件卻日積月累,次數漸增,弄得刑事警察們不得安寧,並被報界罵作飯桶。從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至一九三七年三月,即在科克上校在華沙組成一屆國民陣線政府的時期內,在這類破門窗偷盜案中,企圖作案的有六十四起,已成事實的有二十八起。 當然,在這些中年婦女、穿著過分講究的年輕店員、女傭人以及領養老金的中學教員中,有一部分並不是一心想做賊的,刑事警察不久便破案並沒收了他們的贓物;還有一些外行小偷,在搞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之後,反倒整夜不得安眠,左思右想,結果第二天就到警察局去自首說:「唉,請您千萬原諒。我擔保不再重犯。昨夜我站在櫥窗前,突然玻璃上出現一個窟窿。走到半路,我總算鎮定下來,但離開那個櫥窗已有三個十字路口。這時我才發現,我把一副極好的、不說買不起也肯定是很貴的鞣皮男手套非法地塞進了大衣左口袋裡。」 警察局不相信有什麼奇跡。因此,所有的人,不論是被抓到的還是自首的,統統得蹲班房,刑期是四星期至兩個月不等。 我本人有時也被關在家裡,因為媽媽自然猜到了我的比玻璃更硬的聲音同犯罪事件有關,雖然她不說出口,並且很聰明地不去向警察局坦白。 馬策拉特則相反,裝出遵守法紀的樣子,板起面孔,要審問我。我一概拒不招認,並手腕越來越高明地用我的鐵皮鼓作護身符,用我永遠像三歲小孩似的個子作擋箭牌。每逢馬策拉特審問完了,媽媽總是這樣大聲嚷道:「是那個矮小子的罪過,就是他,他吻了奧斯卡的前額。我當時就預感到,這可不是好事情,因為奧斯卡以前完全不是這樣的。」 我承認,我受了貝布拉先生的影響,影響雖不大,但持續時間很長。甚至家庭禁閉也管不住我,我總能遇到一些良機,溜出去個把鐘頭,而且沒有人來盤問我。我於是又用歌聲在縫紉用品店的櫥窗上割開一個臭名昭著的圓窟窿,使一位看中了櫥窗裡某件陳列品的有為青年撈到一條真絲的紫紅色領帶。要是您問我,我把擦得鋥亮的櫥窗割開一個巴掌大的圓孔,這種誘惑力已經相當不小,是否還有邪惡在左右我增加這種誘惑力呢?奧斯卡的回答是:沒錯,是邪惡。僅僅由於我站在黑洞洞的大門口,就證明我是受邪惡左右的。 因為眾所周知,門洞是邪惡最愛呆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也不想縮小這種誘惑術的邪惡的性質。因此,今天,在我既沒有機會去誘惑別人,也不再有這種癖好的時候,我必須對自己和我的護理員布魯諾說:奧斯卡,你不僅滿足了所有默不作聲但心中深愛自己目的物的那些冬季行人較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願望,而且還使站立在櫥窗前的人們認識了自己。某些體面的、穿著時髦的太太,某些規矩的老紳士,某些篤信宗教以保持青春的老小姐,如果他們沒有受到你的聲音的誘惑而去偷竊的話,他們是決不會認識到自己身上還會有竊賊的稟性的,更不用說那些正人君子的轉變了,他們在受你誘惑之前,甚至將一個本領不到家的小小扒手都看做是罪該萬死的危險傢伙。 有一個人,我每天晚上埋伏著窺伺他,他也曾三次拒絕偷竊,最後還是動了手,並且成為從未被警方發現的竊賊。此人便是埃爾溫·朔爾蒂斯博士,檢察官,州高級法院裡令人畏懼的起訴人。他變成了一個溫柔、寬容、在判決時幾乎最講人情的司法人員,因為他已經獻身于我這個竊賊崇拜的小半仙,並且搶了一個真灌毛的修面刷。 一九三七年一月間,有一次我久久地忍著凍站在一爿珠寶店對面。這家店鋪開在市郊一條林陰道上——栽種的通常都是械樹。儘管地點偏僻,但是招牌很響。在陳列首飾和手錶的櫥窗前,有那麼一些可以誘惑的對象,要是他們站在別家店鋪的陳列品前,譬如女用長統襪啦、兔絨皮帽啦、利口酒啦等等,我早就毫不猶豫地施展我的法術了。 這就是珠寶對人產生的影響。人一見珠寶,性子就變慢了,變得愛挑剔了,像看珍珠項鍊似的,可以沒完沒了地轉著圍看下去。我也不再用分秒來計時,而是改用「珍珠年」,因為我考慮到,珍珠比脖子耐久,腐爛的不是手鐲而是手腕,在墳墓裡挖掘到的不是手指而是戒指;總而言之,我也在慢吞吞地選擇,嫌這個看櫥窗的人充闊老充得太過分,因此不配讓他戴珠寶首飾,又嫌那個過於小家於氣。 珠寶商班澤默爾的櫥窗裡陳列品並不多。幾塊精選的手錶,瑞士的優質貨,天藍色絲絨上幾枚同一種式樣的結婚戒指,櫥窗中央,有六件,確切地說,七件精選出來的陳列品:一條盤了三圈的蛇,用不同色澤的黃金打成,細工鏤刻的蛇頭上鑲有一塊黃玉,還有兩顆金剛鑽以及兩顆作為眼睛的藍寶石,因此顯得格外貴重。我本來是不喜歡黑絲絨的,但是,在珠寶商班澤默爾的這條蛇下面襯上黑絲絨,卻是最合適不過了。同樣,在因簡樸而迷人、以勻稱而奪目的銀制物品下面村上灰色絲絨,會產生一種寧靜感,吊足觀賞者的胃口。 一枚戒指,鑲著一顆非常可愛的寶石,使人一看便知道這枚戒指將磨壞同樣可愛的婦女們的手指,而它自身則變得越來越可愛,直至達到不朽的程度,而不朽則是珠寶所獨享的。誰戴了都要受罪的小項鍊。誰戴了都要磨損脖子的項鍊。還有一種輕巧的項鍊,掛在大致模仿頸根膚色的淺黃色絲絨軟墊上。一張編織得很精巧的網,織成又破,破了又織。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蜘蛛,竟能分泌出金絲來把六顆小的和一顆較大的紅寶石同住呢?蜘蛛潛伏在哪兒?它守候著什麼呢?它當然不是守候著更多的紅寶石,而是守候著某個人,這個人的目光被網裡似凝結成顆粒狀鮮血的紅寶石勾引住了——換句話說,這條項鍊按我的意思,或者按吐金絲的蜘蛛的意思,應該送給誰呢?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八日,在被人嘎吱嘎吱踩硬了的雪地上,在一個散發出更多雪的味道的夜裡,在一個可以使人存著希望把一切事情都推給雪來負責的黑夜裡,我看見揚·布朗斯基從我埋伏處右邊橫越過馬路,頭也不抬地走過珠寶店,隨後又躊躇不前,不,不如說是應了誰的招呼停了下來。他轉過身去,或者說,他被什麼力量扭轉過身去。就這樣,揚站在櫥窗前幾棵白雪覆蓋的無聲的械樹間。 這個清秀的、總有點唉聲歎氣的、在工作上唯命是從、在愛情上勁頭十足、半是傻瓜半迷戀於美的揚·布朗斯基,這個靠我媽媽的肉體活著,並用馬策拉特的名義生了我(這一點我至今還半信半疑)的揚,此時此刻,身穿時髦的、可能是某個華沙裁縫做的冬大衣,站在櫥窗前,一動也不動,成了一座石雕像。他的目光死盯著金項鍊上的紅寶石,就像站在雪地裡的帕西代爾①,直愣愣地盯著雪地上的血跡。 -------- ↑①帕西伐爾,布列塔尼傳說中的英雄。此處指瓦格納歌劇《帕西伐爾》中的主角。↓ 我本來可以把他喚走,或者用鼓聲把他喚走。我帶著鐵皮鼓。它在我的大衣裡面。我只要解開一個扣子,它就能一躍而出,進入寒夜之中。我只要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就能拿到鼓棒。獵人胡貝圖斯①見到一隻非常奇特的鹿在他的射程內,他不也沒有射箭嗎?掃羅皈依成為保羅②。羅馬教皇萊奧伸出戴戒指的手指,阿蒂拉一見,便掉轉馬頭撤兵③。但是我呢,照舊射箭,不改變信仰,也不撤兵,照舊當獵人。奧斯卡要達到他的目的,不解開大衣扣子,不讓鐵皮鼓跳到寒夜裡,不用鼓棒敲擊冬天似潔白的鐵皮,不讓一月之夜變成鼓手之夜,而是無聲地響了一聲,也許像一顆星星,或者像海底的魚似的喊了一聲,先破壞寒夜的結構,使它終於落下新的雪來,隨後把聲音傳到玻璃上,傳到厚玻璃上,貴重的玻璃上,便宜的玻璃上,透明的玻璃上,把世界分隔為兩個的玻璃上,聖母的、神秘的玻璃上,揚·布朗斯基和紅寶石項鍊之間的櫥窗玻璃上,割開一個洞,剛好像我所熟悉的揚的手套那樣大小,讓割開的玻璃像活門似的倒下,既像天堂的門,又似地獄的門。 這時,揚並不畏縮後退,而是將戴著鞣皮手套的手從大衣口袋裡伸出來,伸進天國,手套離開了地獄,從天國或者地獄裡取走了一串項鍊,那上面的紅寶石能使所有的天使,包括已故的在內,笑逐顏開。他將捏著紅寶石和黃金的手又插進口袋裡,卻始終還站在開口的櫥窗前,儘管站在那裡是危險的,儘管已沒有鮮血似的紅寶石硬要他的或者帕西伐爾的目光死盯著那個方向。 -------- ↑①胡貝圖斯,列日主教,獵人的保護人。據傳說,一次狩獵,他看見一頭鹿兩角之間有一金十字架,於是懺悔行獵之過。 ②保羅,希伯來名為掃羅,原來反對耶穌基督,後歸其門下,稱使徒保羅。此處為改惡從善之意。 ③阿蒂拉(約406~453),匈奴王,曾於452年攻人意大利,羅馬教皇萊奧一世(440~461年在位)同他簽訂和約。文中所述,系傳說故事。↓ 聖父、聖子、聖靈啊!現在聖靈該顯神通了,否則聖父,揚,就得遭殃。聖子,奧斯卡,解開大衣紐扣,趕緊拿出鼓棒,在鐵皮上敲出了呼喚聲:父親,父親!直至揚·布朗斯基轉過身來,很慢很慢地橫穿過馬路——啊呀,實在太慢了,他在家門口找到了我,奧斯卡。 仍舊木然發呆但快要清醒的揚望著我時,天又開始飄雪花了,這一刻多美啊!他伸出一隻手,但是沒有戴那只接觸過紅寶石的手套,攙著我默默地但並非心情悒鬱地回家去。在家裡,媽媽正在為我擔憂,馬策拉特還是那副老樣子,鐵板著面孔,嚇唬我要去叫警察,其實並不認真。揚沒作解釋,也沒有久留,儘管馬策拉特已經把啤酒擺上桌子並請他玩施卡特,他還是辭別了。臨走時,他撫摩奧斯卡的頭,我則困惑不解,究竟是揚要我嚴守秘密呢,還是要得到我的友誼呢? 此後不久,揚·布朗斯基把項鍊送給了我媽媽。她肯定知道這件首飾的來歷,所以只在馬策拉特不在家的時候戴著它獨自欣賞,或者戴給揚·布朗斯基看,或者還戴給我看。 戰後①不久,我在杜塞爾多夫的黑市上,把這串項鍊換了十二條「吉祥」牌的美國香煙和一隻公事皮包。 -------- ↑①指第二次世界大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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