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三六


  她很少讓我鑽到她的裙子底下去,在星期集市上,她根本就不讓我這樣幹。我蹲在她身邊的小木箱上,她用胳臂摟著我,使我得到溫暖。我瞧著熱磚送來,涼磚拖走,並從我外祖母那裡學到了誘惑術。她用一根線拴住文岑特·布朗斯基的舊錢袋,把錢袋扔在人行道踩實的雪地上。這個誘餌肮髒至極,只有我和我的外祖母能看見那根牽著的線。

  家庭主婦來來往往,儘管樣樣東西都便宜,她們卻什麼也不想買,也許想讓人白送,或者還想撈點什麼外快。一位太太,存著這種念頭,彎腰去撿扔在地上的文岑特的錢袋,手指頭剛剛觸上,我外祖母就把釣餌連同這位穿著講究、多少有點尷尬相的太太一起釣了上來,把這條活魚引誘到箱子邊上,非常客氣地對她說:「噢,太太,買點黃油吧,金燦燦的,要麼來點雞蛋,一個盾十五六個,好嗎?」安娜·科爾雅切克就用這種辦法賣掉了她的土產。

  我呢,學會了這種誘惑術,但不是我們樓裡十四歲的男孩把蘇西·卡特騙到地窖去玩醫生和病人遊戲的那種誘惑術。那種事情誘惑不了我,我一見就躲,因為有一次,我們公寓裡的頑皮孩子阿克塞爾·米施克和努希·艾克當獻血的,蘇西·卡特當女大夫,他們把我拉去當病人,硬要我服藥,這種藥雖然不像上回的磚頭湯那樣盡是沙子,但是留在我嘴裡的是一股爛魚的臭腥味。我的誘惑術幾乎是不觸及肉體的,而且同受騙者保持一定的距離。

  夜幕早已降臨,店鋪關門也有一兩個鐘頭了。我從媽媽和馬策拉特身邊溜走,站到隆冬的黑夜裡。街上靜悄悄的,幾乎沒有行人。我從門口擋風的牆壁凹入處,望著街對面店鋪的櫥窗,有熟食店、縫紉用品店、鞋店、鐘錶店、珠寶店,陳列的東西既使人垂涎欲滴,又便於順手牽羊。不是所有的櫥窗都亮著燈。我甚至寧願讓店鋪前側的街燈使陳列物處在半明半暗之中,因為燈光吸引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普通的人,可是,半明半暗卻能使出類拔萃的人在那裡逗留。

  我所感興趣的,並非那些過路行人,他們或是朝琳琅滿目的櫥窗裡掃一眼(與其說是看商品,不如說是看價目牌),或是將櫥窗當做鏡子,看看自己頭上的帽子是否端正。在無風而乾冷的天氣裡,在無聲地飄落的鵝毛大雪中,或在寒意越濃越顯得圓的明月下,我等待的是那些好似應召而來站在櫥窗前的顧客,他們不是漫無目的地瀏覽,而是略瞧幾眼以後或者一上來就死死地盯住某一件陳列品。

  我的計劃是獵人的狩獵計劃。這需要耐心、冷酷無情以及可靠的敏銳的目力。具備了這些前提,我的聲音才能發揮作用,用無痛的、不流血的方式殺死野獸,引誘別人。引誘別人幹什麼呢?偷竊。我用無聲的叫喊把櫥窗切了一個圓口,正好在最下一層陳列物的地方,盡可能正對著別人眼睜睜地盯著的那件東西,再用揚起的尾聲把切割下的圓玻璃撞落到櫥窗內,發出一聲迅速消失的聲響。這不是玻璃撞碎的聲響,連奧斯卡自己都聽不到,因為他離得遠。可是,那個年輕女人聽到了,她身穿兔毛領子褐色冬大衣,大衣面肯定已經翻過一次了。

  她嚇了一跳,連衣領上的兔毛也顫抖了。她想離開,卻又站住了,也許因為天在下雪,也許因為在下雪的時候可以沒有禁忌,當然這還得是在大雪紛飛的情況下。然而,她還是環顧四周,不信任紛飛的雪片,似乎雪片背後不是雪片而是別的什麼。她回頭四下瞧著,右手卻已經從兔毛暖手筒裡溜了出來!她不再回頭看,而是把手伸進了切開的圓孔,先把跌落而壓在她垂涎的東西上的玻璃推到一邊,然後把那雙淺黑色的高跟鞋一隻接一隻地從圓孔裡取出來,既沒碰壞後跟,也沒被鋒利的切口劃破她的手。

  這雙鞋一左一右進了大衣口袋。奧斯卡見到了她漂亮的、然而毫無表情的側臉,只有一瞬間,飄落五片雪花的時間,並且腦際閃過一個念頭,這也許是施特恩菲爾德商店的時裝模特兒,她就不可思議地離去了,消失在稠密的飛雪中,又重現在下一個街燈的昏黃燈光下。隨後,她不論是新婚的少婦也罷,還是從櫥窗裡解放出來的時裝模特兒也罷,反正又走出了圓錐形的光柱,飄忽而去。

  大功告成——守候、窺伺、不許擂鼓、歌唱和切割堅冰似的玻璃,這些都是艱辛的工作——我同那個女賊一樣,懷著一顆一半熾熱、一半冰涼的心,返回家去,只是沒有贓物。

  我的誘惑術並不總能像上述情況那樣取得百分之百的成功。我的目標之一是要使一對情侶變成一雙竊賊,但每每失敗。不是兩個人都不幹,便是男的剛一伸手,女的就將他的手一把拉回來,或者女的膽量十足,男的卻雙膝跪下,苦苦哀求,直到女的聽從為止,但從此瞧不起他。有一次下雪天裡,我誘惑化妝品商店前一對特別年輕的情侶。男的充當了好漢,搶了一瓶科隆香水。女的哭哭啼啼地說,她什麼香水也不要。男的要她散發香味,堅持己見,走到第一盞路燈下。可是,那個丫頭像是有意要惹我惱火,她在燈光下踮起腳尖,感情外露地親吻他,直至他沿著自己的足跡跑回去,把科隆香水送還到櫥窗裡。

  有時,我在年歲較大的紳士身上也碰到了類似情況。我本來期待他們的並不僅只是在冬夜裡快步行走。他們凝神站在雪茄店的櫥窗前,心裡想的卻是哈瓦那、巴西和布裡薩戈島①。而當我的聲音按一定的尺寸作了切割,並讓切下的玻璃落在「黑色智慧」牌的小盒上時,那些紳士的心也怦然一跳,像一柄折刀猛地合上。他們轉過身子,搖動手杖,穿上馬路,從我和我家大門旁急匆匆地走過,但沒有發現我。奧斯卡看到這些老紳士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像撞見了魔鬼似的,便不由得暗自發笑。這曬笑中含有淡淡的憂慮,因為這些紳士不僅是抽雪茄的老煙鬼,而且都已到了風燭殘年,他們出完一身冷汗,又出一身熱汗,尤其在變化不定的天氣裡,大有得感冒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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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三處均以產雪茄而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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