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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那是一個溫熱的夏晚,林中歌劇院坐滿了外國人。尚未開演,蚊子卻已經到場。待到最末一隻蚊子——它總是姍姍來遲,以示瀟灑——嗜血成性地發出警報聲宣告來臨時,才真正啟幕。演的是《漂泊的荷蘭人》①。從和這個林中歌劇院同名的森林裡駛出一艘船來,說它是海盜的,還不如說是綠林好漢的。水手們開始對著樹木歌唱。我在圖舍爾的軟墊椅上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水手們還在唱,也許換了一批水手在唱:舵工呀,留神哪……但是,奧斯卡又睡著了,在昏昏沉沉中為他媽媽而高興,因為她對荷蘭人深表同情,好似自己也在海上航行,一呼一吸都符合瓦格納的真正精神。

  她沒有察覺,馬策拉特和她的揚都用手捂著臉在打呼喀,聲音像在鋸粗細不同的樹幹。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從瓦格納的手指間溜走。末了,奧斯卡終於醒來,因為這時在林地正中央,孤單單地站著一個女人在喊叫。這個黃頭髮的女人之所以喊叫,是因為一個照明員,可能是那個小福梅拉用一架聚光燈照著她,調戲她。「不!」她喊道,「我痛苦喲!」接著又是一聲,「誰使我痛苦?」可是,那個使她痛苦的福梅拉卻不把聚光燈轉向別處。這個孤單單的女人(後來媽媽把她叫做女高音),由喊叫變為嗚咽,時而噴出銀光閃閃的唾沫。這聲聲嗚咽雖然使得索波特森林中樹上的葉子過早地枯萎,但對福梅拉的聚光燈卻不起任何作用。她的聲音雖有天賦,但無實效。這時,奧斯卡不得不挺身而出,對準那沒有教養的光源,送去一聲音高比蚊子的嗡嗡聲還低的、有遠程效果的喊聲,使那盞聚光燈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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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漂泊的荷蘭人》,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寫一個荷蘭船長被罰永遠在海上航行,除非他每隔數年上陸一次時能得到愛情,才能解脫。下文的「女高音」指劇中女主角、愛上荷蘭船長的蘇塔。↓

  結果,造成了短路,林中頓時漆黑一片,爆出的火花使森林起火,雖被撲滅,卻引起了一場混亂。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在亂作一團的人群中,我不僅丟了媽媽和那兩個被人粗暴地搖醒的男人,連我的鼓也給丟了。

  這是我第三次同劇院打交道。回家後,媽媽便把瓦格納歌劇裡的歌配上簡單的伴奏,在鋼琴上彈奏。這還使她生出一個念頭來,要帶我去見識見識馬戲團表演的氣氛。到了一九三四年春,這件事果真實現了。

  奧斯卡不想談那些像道道銀光破空而過的蕩高秋千的女人、馬戲團叢林裡的老虎以及靈巧的海豹。沒有人從帳篷圓頂上摔下來。沒有馴獸者被咬壞。海豹耍的無非是它們學到的那些玩藝兒:頂彩球,接住別人作為犒賞扔過來的活鯡魚。我感謝馬戲團使我開心地度過了幾個小時,還結識了貝布拉,那個站在瓶子上演奏《老虎吉米》①並指揮一隊矮子的音樂小丑。同他結交,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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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虎吉米》源自美國甫卡羅來納州港市查爾斯頓的一種狐步舞曲曲名。↓

  我們是在馬戲團四野獸的籠子前相遇的。媽媽和她的兩位先生站在猴子籠前讓它們胡鬧取笑。這次破例一同來的黑德維希·布朗斯基,領著她的兩個孩子在看矮種馬。我看罷獅子打呵欠,輕率地同一只貓頭鷹衝突起來。我想盯得它不敢再看我,結果反倒被它盯得垂下了目光。奧斯卡垂頭喪氣地溜走了,耳朵紅得發燙,內心受了傷害,躺到可用汽車拖的藍白色活動房屋之間,那裡除去幾頭拴住的矮種羊以外,沒有別的動物。

  他穿著背帶褲和拖鞋,拎著一桶水,從我身旁走過。我們的目光剛一接觸,便都認出了對方。他放下水桶,歪著大腦袋,朝我走來。我估計,他比我高大約九釐米。

  「瞧,瞧!」他粗聲粗氣地懷著妒意沖著我說,「現在才三歲的孩子就不願再長大了。」由於我沒有回答,他便接著說下去,「我的名字叫貝布拉,我是歐仁親王的嫡系子孫,他的父親是路易十四,而不是人家所說的某個薩沃耶人。」我還是沉默不語,他又說,「我是十歲生日那天不再長個兒的,晚了點兒,但畢竟是不長了嘛!」

  由於他這樣開誠相見,我便作了自我介紹,但沒有胡謅什麼家譜世系,只說我叫奧斯卡。「請告訴我,親愛的奧斯卡,您有十四歲或者十五歲了吧!也許十六歲了。什麼,才九歲半?不可能的事!」現在輪到我來猜他的年紀。我故意說得很小。

  「您真會奉承人,我的年輕朋友。三十五歲,那是過去的事了。今年八月,我就要過五十八歲生日了。我可以當您的爺爺!」

  奧斯卡對他的小丑技藝恭維了幾句,說他音樂才能高超,隨後,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稍稍露了一手。馬戲場上三個電燈泡碎了。貝布拉先生大聲叫好,好極了,他當即表示要聘請奧斯卡入夥。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今天有時還感到遺憾。我心中勸自己不要幹,並說:「貝布拉先生,不瞞您說,我寧願當觀眾,寧願私下裡磨練我這點微不足道的技藝,而不願去博得別人的掌聲,但我是少不了要為您的表演熱烈鼓掌的。」貝布拉先生豎起皺皮的食指,勸我說:「親愛的奧斯卡,請您相信一個有經驗的同行。像我們這樣的人,在觀眾中是沒有容身之地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登臺,必須上場。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表演,必須主持演出,否則就會被那些人所擺佈。那些人主演,是不會讓我們好受的!」

  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十分蒼老,幾乎湊到了我的耳邊,悄悄說道:「他們來了!他們將佔據節慶場所!他們將舉行火炬遊行!他們將建造演講台,坐滿演講台,從演講臺上說教,宣揚我們的毀滅①。留神哪,年輕朋友,留神演講臺上將要發生的事情,您要想方設法坐到演講臺上去,千萬不要站在演講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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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納粹黨將上臺掌權。↓

  這時,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貝布拉先生便拎起水桶。「他們在找您,親愛的朋友。後會有期。我們太矮小了,不會失之交臂的。貝布拉有一句老話: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甚至在擠得沒有插足之地的演講臺上,也總能找到立身處的。如果演講臺上找不到地方,演講台底下總能找到的,只是幹萬別在演講台前面。這是貝布拉講的話,歐仁親王的嫡系後裔貝布拉。」

  媽媽喊著奧斯卡,從一座活動房屋後面轉出來,正好看見貝布拉先生吻我的額頭,然後他提著水桶,肩膀一扭一歪地向一座活動房屋走去。

  「你們不想想,」媽媽事後對著馬策拉特和布朗斯基一家大發脾氣說,「他跑到矮人堆裡去了。一個侏儒親了他的前額。但願沒有任何含意!」

  貝布拉親我的額頭,對我來說,含意很多。此後幾年的政治事件證實了他的話:在演講台前舉行火炬遊行和閱兵式的時期開始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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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納粹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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