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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可供選擇的書太少,我無法迅速決定,猶豫良久,才先抓了寫拉斯普庭的那本,後抓了歌德的那本。我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什麼,只是聽從我所熟悉的內心的聲音。

  我一下子選中了這兩個人,這件事確定和影響了我的生活,至少是我妄自拋開了我的鼓時所過的生活。直到今天(奧斯卡由於求知心切,已經逐步地把療養院圖書室的書籍都瀏覽了一遍),我對席勒之流嗤之以鼻,而搖擺在歌德與拉斯普庭之間,在萬事通與祈禱治病術士之間,在樂於被女人迷惑的、光明的詩國王侯與用符咒迷惑女人的、黑暗的術士之間。

  我有時把自己看作是拉斯普庭那一黨的,並且害怕歌德的不容異見,其原因在於我有幾分懷疑:如果你,奧斯卡,生活和擂鼓在歌德那個時代,他或許會認為你是違反自然的,會宣判你是違反自然的體現者。他會用甜得發膩的蜜餞喂他的自然——儘管這自然那麼「不自然」地大擺架子,你畢竟也一直在讚賞和追求著它——和他的合乎自然的東西,卻拿起他的《浮士德》,要不然就拿起《顏色學》這本厚書來,置你這個可憐的糊塗蟲於死地。

  回過頭來談拉斯普庭吧!他在格蕾欣·舍夫勒的協助下,教給了我大寫和小寫字母,教我對女人要殷勤體貼,並且,每當歌德使我受委屈時,他就安慰我。

  一邊學習讀書,一邊裝成無知愚人,這可真不容易。我覺得這比我多年來模仿小孩尿床要難得多。尿床無非是天天早晨證明我生理上的一種失調,而本來我是完全不需要這樣的。假裝愚昧無知,也就是說,要我掩藏自己飛速的進步,不斷地同正在露頭的智力上的自負作鬥爭。成年人說我是尿床的孩子,我可以容忍,心裡滿不在乎,可是,我不得不年復一年地在他們面前扮作傻瓜,這卻使奧斯卡和他的女教師感到委屈。

  格蕾欣一見我從小孩衣服堆裡把書籍拯救出來,就高興得放聲歡呼,並立刻意識到自己負有當教師的天職。我成功地使這個被毛線纏住了身的、沒有孩子的女人從毛線中解脫出來,還使她差不多感到幸福。如果我選擇《借方與貸方》作為課本,她會更加高興的;但是我堅持要選拉斯普庭。她買了一本正正經經的《識字入門》來給我上第二課,我卻還是要拉斯普庭。她一再帶諸如《長鼻子矮人》①、《大拇指》之類的神話和童話故事給我,這樣我就不得不最後打定主意出聲講話了。「拉普平!」我喊道,或者換成「拉舒興!」有時我裝得非常愚笨,讓他們聽到奧斯卡咿呀學語,「拉蘇!拉蘇!」地說個不停,這樣一來,格蕾欣一方面懂得我喜歡那一種課本,另一方面又蒙在鼓裡,沒覺察到我選擇字母的天才已經開始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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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長鼻子矮人》,威廉·豪夫(1802~1827)的童話。↓

  我學得很快,按部就班,也不多想什麼。一年以後,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彼得堡,住在全體俄國人的專制君主的私寓裡,進出虛弱多病的皇太子①的保育室,往來于陰謀家和教區牧師之間,尤其是成為拉斯普庭的神秘儀式的目擊者。這種情調頗合我心意。因為這裡有一個人物作為中心。散見書中的、當時的人所作的銅版畫也說明了這一點。畫的中央是拉斯普庭,絡腮鬍子,煤炭般烏黑的眼珠,四周是夫人們,只穿黑色長統襪,餘下一絲不掛。拉斯普庭之死,給我印象尤深。人家給他吃已下了毒藥的大蛋糕,給他喝已下了毒藥的葡萄酒,他吃了,卻還要蛋糕,於是人家就開槍打他,射入他胸膛裡的鉛彈卻使他產生了跳舞的興致,於是人家又把他綁起來,扔進涅瓦河的一個冰窟窿裡。這全是男性軍官們幹的。大都會聖彼得堡的夫人們,從來不給她們的小父親拉斯普庭吃有毒的蛋糕,反倒對他有求必應。女人們相信他,而軍官們為了能重新相信他們自己,非得首先把他除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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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皇太子阿列克西斯患血友病,據傳經拉斯普庭「治療」止血,拉斯普庭因此得到女沙皇的寵信。↓

  對這個健壯如牛的祈禱治病術士的生平和死亡竟然不止我一個人感興趣,您說這奇怪不奇怪呢?格蕾欣又在重溫她結婚之初讀書時的快慰。她有時高聲朗讀,這時她會渾身無力;她一讀到「神秘儀式」這個詞兒,就會顫抖,會帶著異常的歎息聲吐出這個具有魔力的詞來;當她念「神秘儀式」這個詞時,她簡直準備去參加了,然而她仍想像不出神秘儀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我媽媽一同到小錘路麵包房樓上的住房來旁聽我上課時,事情就變糟了。有幾回,上課變成了舉行神秘儀式,她把給小奧斯卡上課的事拋到九霄雲外,竟像是專為自己搞儀式才來的。每念三句,便響起一陣二聲部的格格癡笑,笑得嘴唇乾裂。在拉斯普庭的魔力驅使下,這兩個已婚婦女越湊越近,在沙發墊上再也坐不安穩,腿壓著腿,開初的癡笑最後變成歎息。讀了十二頁關於拉斯普庭的書,所產生的效果或許是她們在日落之前根本不曾想要、不曾期待過、但又願意此時就接受的,對此,拉斯普庭肯定不會提出異議,他甚至會永遠免費供給的。

  末了,這兩個女人一邊「主啊,主啊」地念著,一邊窘迫萬狀,理著蓬亂的頭髮。這時,媽媽說出了她的擔心:「小奧斯卡當真一點也不懂嗎?」「別傻了,」格蕾欣打消她的疑慮說,「我費了那麼大的勁,但是他又學又不學,我看,他是永遠也學不會讀書的。」

  為了證明我的無知狀態已無法變更,她還補充說:「你想想,阿格內斯,他把我們的拉斯普庭撕了一頁又一頁,揉成紙團,後來就不曉得他弄到哪裡去了。有時我真想撂挑子不教他了。但是,當我看到他一見書本就那麼高興,我就想,算了吧,讓他撕吧,毀吧!我已經同阿列克斯①說了,讓他在聖誕夜送一本新的拉斯普庭給我們。」就這樣,我——讀者將看到——我成功了——逐漸地,在三四年之內——格蕾欣·舍夫勒教我讀書的年頭比這要長一些——把拉斯普庭這本書撕下了一半以上,裝出任性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小心翼翼地把書頁揉成團,藏在毛衣裡,帶回家去。

  到家後,在鼓手藏身的角落裡取出紙團,鋪平,理成一摞,不受任何女人的干擾,偷偷地獨個兒閱讀。對歌德那本書,我用的辦法與此相仿。每隔三課,我就叫喊著「多特」,要求格蕾欣給我念。我不願只信賴拉斯普庭一個人,因為我不久就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拉斯普庭都有一個歌德作為對立面,每個拉斯普庭後面拽著一個歌德,或者不如說,每個歌德後面拽著一個拉斯普庭,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還要創造出一個拉斯普庭來,以便接著可以對他進行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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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列克斯,亞歷山大的昵稱,即她的丈夫亞歷山大·舍夫勒。↓

  奧斯卡拿著他沒有裝訂的書,蹲在屋頂室,或者自行車架後面海蘭德老先生的貨棚裡,像洗牌似的,把《親合力》和《拉斯普庭》的散頁混在一起,於是合成了一本新書。他讀著,微笑著,越來越驚訝地看到,奧蒂莉①端莊地挽著拉斯普庭的胳膊在中部德國的花園裡散步,而歌德則同某個名叫奧爾加的放蕩的女貴族坐在雪橇上,在寒冬的彼得堡市內,參加完一個神秘儀式,又駛去參加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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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蒂莉,《親合力》裡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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