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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在舉行婚禮後不久拍攝的這一張合影,我已經觀看良久了。我不得不在這無光澤的棕色四邊形前拿起我的鼓和鼓棒,試著在我的上漆的鐵皮上再現出那硬紙片上尚可辨認的三星座。

  為拍攝這張合影提供機會的是揚·布朗斯基的寓所。它坐落在馬格德堡街拐角上,波蘭大學生宿舍附近的陸軍操場一側,因為照片上的背景是陽光照耀下一半爬滿了扁豆藤的陽臺,這種陽臺只有波蘭人聚居區的住宅才有。媽媽坐著,馬策拉特和揚·布朗斯基站著。但是,瞧瞧她坐的位置和他們站的位置吧!有一段時間,我愚蠢透頂,用一個想必是布魯諾替我買來的學生圓規以及一把直尺和一塊三角板,想要測量出這羅馬三執政(因為我媽媽的價值足以頂替一個男人)的位置。先畫出脖子的傾斜角,一個不等邊三角形,再進行平行移位,硬性得出三個全等三角形,又畫三個圓,意義重大的是,它們在外面,在扁豆藤的綠葉叢中相交,產生一個點,因為我正在尋找一個點,信仰點,渴望點,要得到一個支撐點,一個出發點,如果不是一個立足點的話。

  這種業餘愛好者的測量自然不會弄出什麼結果來,反倒在這張珍貴的照片上的幾個最重要的地方,被我用圓規尖紮出了幾個小洞,洞雖小,然而起了擾亂作用。在這張照片上有什麼特別的東酉呢?是什麼讓我到這個四邊形上去尋找,如果願意的話,甚至真能找出數學關係以及——簡直可笑之極——宇宙關係來呢?三個人:一個坐著的女人,兩個站著的男人。她是燙過的黑髮,馬策拉特是鬈曲的金髮,揚是平平地往後梳的栗色頭髮。

  三個人都在微笑:馬策拉特笑得比揚·布朗斯基更明顯,兩人都露出了上排門牙,他們兩個的微笑加在一起要比我媽媽的強五倍,因為她只在嘴角露出一絲笑痕,眼睛裡則毫無笑意。馬策拉特的左手搭在我媽媽的右肩上;揚則滿足於讓右手輕輕地扶著椅子背。她的膝蓋向左,髖部以下的其餘部位都往前沖,膝上放著一個本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是布朗斯基的一本集郵冊,後來又以為是一本時裝雜誌,最後,我認為這是一本收集香煙盒裡著名電影明星照片的冊子。

  我媽媽的雙手似乎正要去翻它,就在這一瞬間,底片曝光,照片拍成。看來這三個人都很幸福,互相祝賀避免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這樣一類事情只有當三人團中的某一個夥伴需要過保險的私生活,或者從一開始就偷偷摸摸時才有可能發生。他們三人休戚相關,但還是依賴於第四個人,那就是揚的妻子,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她娘家姓萊姆克,當時正懷孕,可能懷著日後出世的斯特凡。他們有賴於她的僅僅是讓她拿著照相機,對準他們三個以及這三人團的幸福,至少借助攝影工具把這三重幸福固定下來。我從照相簿上撕下另外幾張四邊形,貼到這張照片旁。在這些畫面上,或者是媽媽同馬策拉特在一起,或者是媽媽同揚·布朗斯基在一起。

  這些照片中間沒有一張能像那幀陽臺照片那樣讓人一清二楚地看到那種不可變更的事實,那種最後的可行的解決辦法。其中一張,照的是揚和媽媽,它散發著悲劇、淘金狂和失常的氣味,失常變成厭煩,失常的厭煩。另一張,馬策拉特待在媽媽身邊:正下著週末夫妻生活前的毛毛雨,維也納煎肉排噝噝有聲,飯前挑刺兒發牢騷,飯後連打幾個呵欠,上床前講點笑話或者把納稅賬國記到牆上,這樣一來,夫妻生活也就有了一個精神背景。這些鏡頭儘管無聊,但我覺得總比往後幾年有傷風化的快照要好。

  媽媽躺在揚·布朗斯基的懷裡,背景是歡樂穀附近的奧利瓦森林。揚的一隻手消失在媽媽的衣裳底下。這種卑俗舉動只能被理解為:從跟馬策拉特結婚的第一天起就通姦的這不幸的一對,他們的激情已經到了狂躁的地步,而在這裡給這一對人充當麻木不仁的攝影師的,我猜想,就是馬策拉特。那張陽臺照片上那種不動聲色的表情,那種還懂得應當放謹慎些的姿勢,已經蕩然無存。這種表情和姿勢只有在另外一些場合,也就是當兩個男人同時站在媽媽身後或身邊,或同時躺在她的腳下時,才能讓人看到,例如在霍伊布德海濱浴場沙灘上那一張。它就在這兒,請看吧!

  這裡還有一張照片,顯示出我幼年時那三個最重要的人物,他們構成了一個三角形。它雖說不像那張陽臺照片上那麼集中,但仍然播送出同樣的信息:同樣的劍拔弩張的和平,這種和平條約只能在三個人之間才能締結乃至簽署。讀者可以破口大駡劇院裡受人歡迎的三角主題戲;舞臺上只有兩個人,他們要麼沒完沒了地討論,要麼暗中思念著第三者,除此以外就做不出什麼戲來了。可是,在我的照片上,他們三人在一起。他們在玩施卡特牌①。這就是說,他們各自手裡捏著一把牌,展開呈扇形,正要叫牌,但都不看自己手裡的王牌,而是看著照相機。揚把手平攤在一堆銅板旁邊,翹起食指;馬策拉特用指甲掐桌布;媽媽開了一個小小的、我認為是成功的玩笑:她抽出一張牌,但不是給她的兩個牌友看,而是給照相機的鏡頭看。僅僅用一個手勢,僅僅亮出了一張牌——紅心皇后,就輕鬆地變出了一個偏偏不算令人討厭的象徵來,因為有誰不願對紅心皇后起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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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卡特牌,德國紙牌戲,共三十二張牌(無兩點到六點),三人玩。↓

  施卡特牌戲——誰都知道,只能三個人玩——對於媽媽以及那兩個男人來說,不僅是最合適的遊戲,而且是他們的避難所,他們的避風港,每當生活想要引誘他們以這種或者那種搭配構成兩人生存,玩兩人玩的六十六點或下連珠棋這類愚蠢遊戲時,他們就躲到那裡去。

  關於這三個人就談到這裡吧!把我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正是他們,雖說他們什麼也不缺。在談我自己之前,先要提幾筆格蕾欣·舍夫勒,媽媽的女友,還有她的丈夫,麵包師亞歷山大·舍夫勒。他,禿頂,她,露出一副馬牙(一多半鑲著金牙)哈哈大笑。他,短腿,坐在椅子上從來夠不著地毯,她身穿自己編結的衣裳,花樣翻新沒完沒了。後來,我的照相簿裡又增添了舍夫勒夫婦的照片:在「力量來自歡樂」①的遊艇「威廉·古斯特洛夫」號的躺椅上或救生艇前,在東普魯士航運公司的「坦能貝格」號的散步甲板上。他們年年去旅遊,從皮拉烏、瑞典、亞速爾群島和意大利把紀念品完好無損地帶回小錘路他們的家裡。到了家,男的烤小圓麵包,女的給枕頭套加耗子牙齒花邊。亞歷山大·舍夫勒不講話時,就不知疲倦地用舌尖舔濕他的上嘴唇,而馬策拉特的朋友、住在我家斜對面的蔬菜商格雷夫因此很討厭他,說這是不體面的庸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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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力量來自歡樂」,納粹勞工陣線為工人安排業餘或休假活動的組織,成立於193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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