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快到符沃茨瓦維克時,迪克爾霍夫用手指彈了彈科爾雅切克的上衣說:「請告訴我,符蘭卡,在多少多少年以前,您有沒有在施韋茨一家鋸木廠幹過活,後來把廠子燒了?」科爾雅切克很費力地搖頭,仿佛得了硬脖症,同時使自己的眼睛流露出憂傷和倦意。見了這樣的目光,迪克爾霍夫就不再問下去了。

  布格河在莫德林與魏克塞爾河匯合。「拉道納」號拐進布格河時,科爾雅切克同全體筏夫一樣靠在船欄杆上,朝河裡牌了三口唾沫。迪克爾霍夫拿著一根雪茄站在他身旁,問他借個火。這個詞兒,火柴這個詞兒,像一個寒噤從科爾雅切克背脊上直流下去。「夥計,我只是問您借個火,用不著臉紅嘛。難道您是個大姑娘嗎?」

  他們已經過了莫德林,這時,科爾雅切克臉上的紅暈方消。這並非羞慚的紅暈,而是他在鋸木廠放的那場大火映照在他臉上經久未消的餘暉。

  「拉道納」號在布格河逆水上行,穿過連接布格河與普裡皮亞特河的運河,經普裡皮亞特河進入第聶伯河。在莫德林到基輔這一路上,科爾雅切克—符蘭卡和迪克爾霍夫之間再也沒有進行過交談可供複述。在拖輪上,筏夫們之間,燒火工與筏夫之間,舵工、燒火工和船長之間,船長與經常更換的領水員之間,自然發生過一些據說是男子漢之間通常出現的那種事情,也許當真如此此。我可以想像出卡舒口筏夫同那個舵工之間的爭吵,他是什切青人,或許由於他而釀成一次反叛:在船上廚房裡舉行了會議,抽籤選出首領,下了口令,還磨快了短劍。

  撇開這個不談吧。那裡既沒有進行政治性的爭論或德國人與波蘭人之間的械鬥,也沒有由於社會不平釀成嚴重的暴動而聳人聽聞。「拉道納」號添足了煤,繼續它的航程,有一次(我想,那是剛過了普沃茨克),船撞到了沙洲上,但是它靠自己的動力擺脫了。船長巴佈施,新航道人,同一名烏克蘭領水員激烈地爭吵了幾句。就是這些,在航行日誌上再無別的記載。

  倘若非得讓我寫一本科爾雅切克的思想日誌,或者鋸木廠老闆迪克爾霍夫的內心世界日記的話,倒是可以有好幾種寫法,而且驚險動人。嫌疑,證實,猶豫,幾乎同時迅速地消除了猶豫,如此等等。他們兩個都膽戰心驚。迪克爾霍夫比科爾雅切克害怕得更厲害,因為現在是在俄國境內。迪克爾霍夫可能同當年可憐的符蘭卡一樣,被人從甲板上推落河裡,或者,到了基輔以後,在木材堆積場上,由於它面積極大,一望無際,一個人進了這樣的迷宮,很容易失去他的護衛天使,迪克爾霍夫可能由於巨木堆突然崩塌,難以阻止,終於被壓倒而喪生。也可以寫他如何遇救脫險。他被一個名叫科爾雅切克的人搭救。

  此人先把鋸木廠老闆從普裡皮亞特河或布格河裡撈起來,然後在基輔那個沒有護衛天使的木材堆積場上,當巨木像雪崩似的倒塌時,在千鈞一髮之際,把迪克爾霍夫拽了出來,使他倖免於難。那將是多麼動人的一幕啊,如果我現在可以這樣向你敘述的話:那個被淹得半死不活的或者險些被碾成菌粉的迪克爾霍夫,雖然呼吸還十分困難,眼睛裡還存留著死神的陰影,卻立即湊到假符蘭卡的耳邊悄悄地說:「謝謝,科爾雅切克,謝謝!」隨後,在必要的停頓之後,又說,「我們之間恩怨相抵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們客客氣氣,可有些乾巴巴,尷尬地微笑著,互相看著對方淚珠閃閃的男子漢的眼睛,畏畏縮縮地握了握對方長有老繭的手。

  這種場面,可以在仇家解怨的影片上看到,如果導演不乏才思,又讓兩個仇人結成夥伴,歷盡艱難曲折,幹出千百樁冒險事來,再加上演技精湛,攝影上乘,那就更使觀眾如醉如癡了。

  但是,科爾雅切克既沒有機會把迪克爾霍夫淹死,也沒有把他從滾落的巨木這死神的魔爪下營救出來。迪克爾霍夫盤算著自家公司的賺頭,在基輔買下了木材,監督工人把木材紮成九個木筏,同往常一樣,用俄國貨幣預支給筏夫們相當一筆定錢,隨後上了火車,經華沙、莫德林、德意志艾拉烏、馬林堡、迪爾紹,回到他的公司。公司的鋸木廠坐落在克拉維特爾船塢和席哈烏船塢之間的木材港。

  在我讓筏夫們辛苦幾個星期從基輔順流而下,經過大小河流、運河,最後進入魏克塞爾河以前,我先要考慮,迪克爾霍夫是否已經確有把握地認出了符蘭卡就是縱火犯科爾雅切克。我可以說,只要這位鋸木廠老闆坐在這個不懷惡意、為人隨和、儘管孤僻褊狹卻仍受大家喜愛的符蘭卡身邊,他就不希望這個旅伴是那個膽大包天、為非作歹的科爾雅切克。直到他坐上了火車車廂的軟席,他才放棄了這一希望。火車到達他的目的地,但澤車站(現在我才把這個地名講了出來),迪克爾霍夫已經打定了自家的主意。

  他讓人把行李扛上馬車,拉回家去,自己空身一人,精神抖擻地到附近設在維本瓦爾的警察局去。他跳上石階,走進大門,細心尋找,很快找到了那間辦公室,室內的佈置顯出客觀公正之貌。迪克爾霍夫作了一個僅限於陳述事實的扼要報告。鋸木廠老闆不是控告,僅僅請求警察局調查一下符蘭卡是否就是科爾雅切克,警察局一口答應。

  在木筏載著蘆葦棚和筏夫們沿河而下的幾星期內,許多有關的官廳填寫了一份又一份證明材料。有西普魯士第某某野戰炮兵團列兵約瑟夫·科爾雅切克的服役檔案。這個品行不良的炮兵曾被關過兩次禁閉,原因是喝得爛醉,大喊半是德文半是波蘭文的無政府主義口號。相反,下士符蘭卡曾在朗富爾的第二輕騎兵近衛團服務,在他的檔案裡並沒有發現這種污點。符蘭卡表現出色,他身為營部傳令兵,在演習時給王儲留下了良好印象,並得到一枚鑄有王儲頭像的塔勒①作為賞賜。這位王儲口袋裡總是帶著這種銀幣。可是,在下士符蘭卡的服役檔案裡卻沒有提到這一塔勒的賞錢,而我的外祖母則大喊大哭地說確有其事,那是當她和她的哥哥文岑特被傳去審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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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勒,舊時德國的一種銀幣。↓

  她不僅用這一塔勒的賞賜來證明縱火犯的罪名是誣陷不實之詞。她還可以拿出文件來證明,約瑟夫·符蘭卡早在一九○四年就已經參加了但澤下城的志願消防隊,到了冬天,在筏夫們暫時歇業的幾個月內,他當了消防隊員,救過大大小小的幾次火災。還有一份材料證明,一九○九年,特洛伊爾的鐵路主要工程段發生大火,消防隊員符蘭卡不僅撲滅了火災,而且救了兩名機修徒工。被請來作證的消防隊隊長黑希特也談了類似的內容。據審訊記錄所載,黑希特說:「救火的人豈能是縱火犯!霍伊布德的教堂失火時,他一直在救火梯上,這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從灰燼和火焰裡升起一隻長生鳥,它不僅撲滅了火,這場人世間的大火,而且還給我主耶穌解了渴。我直言相告:誰要把這個頭戴消防隊員防護帽,有優先通行權,受保險公司寵愛,口袋裡總是有劫後餘灰(也許是他救火時掉進口袋的,或者是他撿來作為辟邪物)的人,誰要把他,把這只壯美的長生鳥說成是大紅公雞①的話,誰就不得好報,該用磨石掛在這種人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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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諺語「把大紅公雞放到屋頂」即「放火燒屋」的意思,此喻縱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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