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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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科爾雅切克成了縱火犯,而且成了一名慣犯,因為自那以後,在整個西普魯士,鋸木廠和林場都為紅白兩色的強烈的民族感情提供引火物。每逢事關波蘭前途的時候,即使在發生那幾場大火的時候,童貞女馬利亞總要參與,據目擊者(其中可能還有活到今天的)稱,他們見到一位頭戴波蘭王冠的聖母,站在許許多多正在倒塌的鋸木廠屋頂上。據說,每回大火起時總要在場的民眾都同聲高唱聖母頌,而且還宣誓賭咒。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科爾雅切克幾次縱火的場面,必定莊嚴肅穆。 縱火犯科爾雅切克被人控告,受到通緝,而筏夫約瑟夫·符蘭卡則歷史清白。他父母雙亡,做人不懷惡意,孤僻褊狹,不僅沒有人找他麻煩,而且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他把自己的嚼煙分成每天一份,直到布格河收容了他。他留下的遺物是一件短上衣、口袋裡的證件以及三天的煙草。溺斃的符蘭卡不可能再來報到,也沒有人問起淹死的符蘭卡而讓有關的人為難。於是,與這個落水鬼體格相似,同樣有一顆圓腦袋的科爾雅切克,先是戰戰兢兢地鑽進他的短上衣裡,然後搖身一變,成了這個有官方文件證明歷史清白的人。 他戒掉了煙斗,嚼上了煙草,甚至繼承了符蘭卡的性格特徵和講話的缺陷,在此後的歲月裡,扮演了一個幹活賣力、勤儉節約、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筏夫的角色,乘著木筏,跑遍了涅曼河、布布爾河、布格河和魏克塞爾河①的林區和河谷。他甚至在馬肯森指揮下的王儲輕騎兵團②裡當上了一名下士,因為符蘭卡沒有服過兵役。可是,比這個落水鬼年長四歲的科爾雅切克卻當過炮兵,在托恩留下過一份糟糕的檔案記錄。 -------- ↑①魏克塞爾河,波蘭名為維斯瓦河,拉丁名為維斯杜拉河。 ②但澤附近駐紮輕騎兵近衛旅,旅長奧古斯特·封·馬肯森(1849~1945),第一團團長是王儲威廉(1882~1951)。↓ 強盜、殺人兇手和縱火犯中間最危險的分子,還在搶劫、殺人、放火的時候,就等待著機會,去獲得一份體面而穩當的職業。其中有一些,或者煞費苦心,或者碰巧走運,找到了這樣的機遇。假冒符蘭卡的科爾雅切克是一個好丈夫。他改掉了自己的縱火惡習,甚至一見火柴就渾身哆嗦。擺在廚房桌子上洋洋自得的火柴盒,只要被這個可能製造過的火柴的人看到,就非遭殃不可。他隨手就把這種犯罪的誘惑物扔到窗外去。因此,對於我的外祖母來說,要能按時做出熱飯熱菜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全家人經常坐在黑魆魆的屋子裡,因為沒有引火物點燃汽油燈。 然而,符蘭卡不是一個霸道的人。星期天,他帶著他的安娜·符蘭卡到下城的教堂去,並允許她像當年在土豆地裡那樣套穿四條裙子;她已經正式嫁給了他,並在結婚登記處辦了手續。冬天,當河流冰封,筏夫們都閑著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只有筏夫、舵工和造船工人居住的特羅伊爾,照管他的女兒阿格內斯。阿格內斯的性格看來像她父親,因為她不是鑽到床底下便是藏在衣櫥裡。逢到客人來時,她就坐在桌子底下,抱著她的破布娃娃。 對於這個小姑娘來說,最要緊的便是藏起來,在藏身處找到類似於約瑟夫躲在安娜的裙子底下時所找到的那種安全,同時也找到樂趣,但是與她父親所找到的不同。縱火犯科爾雅切克吃夠了被人追捕的苦頭,心有餘悸,完全能夠理解他女兒需要庇護的心理。因此,有一天需要在這一間半住房像陽臺似的突出部蓋兔舍時,他就替阿格內斯用木板隔出了一個小間,完全適合她的身材大小。我媽媽小時候就坐在這樣一間小棚裡,玩她的娃娃,慢慢長大。後來,她已經上學的時候,據說她扔掉娃娃,玩起玻璃珠和彩色羽毛來了,並且第一次表現她對於易破碎的美有感受力。 由於我急於預告我自己生命的起源,讀者或許能允許我將「哥倫布」號在席哈烏船塢下水那一年,即一九一三年以前的事情一筆帶過,因為符蘭卡一家像隨波逐流的木筏,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這一段光陰,只是到了那一年,始終沒忘記追捕假符蘭卡的警察局才找上門來。 麻煩事是這樣開頭的:同每年夏天一樣,一九一三年八月,科爾雅切克出發去基輔。他將從那裡放大木筏下來,歸途取道普裡皮亞特河、運河和布格河,到莫德林再入魏克塞爾河。他們總共十二名筏夫一起出發,先乘鋸木廠雇的拖輪「拉道納」號,從威斯特利希新航道溯著死魏克塞爾河上航至艾因拉格,隨後入魏克塞爾河,逆流而上,經凱澤馬克、萊茨考、查特考、迪爾紹和皮埃克爾,到托恩停泊過夜。鋸木廠新老闆在這裡上船,他也要去基輔監督這次木材購買事宜。這就是說,「拉道納」號清晨四點解纜開航時,他已經在船上了。 科爾雅切克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船上廚房吃早飯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坐著啃麵包,咂咂有聲地喝著麥茶。科爾雅切克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寬肩膀的禿頂讓人取來伏特加,給大家把喝空的茶杯斟滿。吃到一半,坐在另一頭的人還在倒酒時,他開了腔作自我介紹:「這麼一來,你們就知道了,我是新老闆,姓迪克爾霍夫。敝人是講究秩序的!」 筏夫們按照他的吩咐,順著座位的秩序,一個挨一個地自報姓名然後乾杯,伏特加咕嘟一口灌下時,辣得喉結直跳。科爾雅切克先幹了酒,隨後報了自己的姓——「符蘭卡」,一邊眼睛死盯著迪克爾霍夫。他像前幾次一樣點頭,也像前幾次重複別人的姓那樣重複了一聲:「符蘭卡」。儘管如此,科爾雅切克覺得,迪克爾霍夫重複這個已淹死了的筏夫的姓時,加重了語調,不是尖銳地加以突出,而是帶著沉思的味道。 「拉道納」號在領水員們輪流協助下,靈巧地避開沙洲,逆著渾濁的潮水,沿著唯一一條可辨認的航道隆隆向前駛去。左岸右岸,堤壩後面,清一色都是已收割的農田,不是一望平川便是丘陵起伏。樹籬,田間小路,長滿金雀花的盆地,零零散散的農舍之間一片平原,像是天然的騎兵衝鋒的戰場,專為左邊在沙盤裡變換隊形的波蘭長槍騎兵師、為躍過樹籬的輕騎兵、為年輕騎兵軍官的夢想、為已在此地進行過並將屢屢重演的戰役而設,同時也為這樣一幅油畫而設: 韃靼人伏在鞍上策馬奔馳,龍騎兵的馬前腿懸空而立,長劍騎士倒下,騎士團團長血染長袍,胸甲上則無一處創傷,馬索維恩公爵①砍倒一人;還有那些馬,馬戲團都沒有的良種白馬,煩躁不安,滿身流蘇,肌腱畫得那麼逼真,鼻孔鼓著,呈洋紅色,往外噴氣,穿透這鼻息的是系著三角旗、矛尖朝下的長槍;高擎的馬刀,把天空和晚霞分割成條條塊塊;那裡,在背景上(因為每幅油畫都有背景),在黑馬的後腿之間,緊貼地平線的是一座平和的小村落。炊煙嫋嫋,矮墩墩的農舍,乾草的屋頂,佈滿苔蘚的牆;在農舍裡,貯存著漂亮的、準備來日大顯身手的坦克,到那時,它們也將進入畫面,在魏克塞爾河堤壩後面的平原上長驅直入②,有如夾在重甲騎兵之間的小馬駒。 -------- ↑①馬索維恩是魏克塞爾河中段的一個獨立的公爵領地。1225年或1226年,公爵康拉德一世曾向德意志騎士團求援,以抵禦普魯士人;1410年坦能貝格一役,騎士團被殲,馬索維恩被普魯士人所占。 ②此處指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入侵波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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