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禁不住動起火來,罵罵咧咧地翻著衣兜,總算在上衣口袋裡翻出一馬克和幾芬尼。我攥著這點兒錢跑到布勒森浴場,在老克萊夫特那裡租了一條小船,租期為兩小時。實際上這件事並不像寫起來那麼簡單,儘管克萊夫特只是隨便問了幾句,而且還幫我把船推下了水。當我把小船劃過來時,馬爾克正穿著坦克服在沙灘上打滾。為了讓他站起來,我不得已踹了他幾腳。他渾身顫抖,汗流滿面,雙手握成拳頭頂住胃窩。我至今還是不相信他當時真是肚子痛,儘管他的確空腹吃了許多半生不熟的醋栗。

  「起來,上沙丘後面去拉一泡,快點兒!」他弓腰曲背地走著,腳在沙灘上拖出了兩條深溝,然後消失在野燕麥的後面。我也許本來可以看到他的船形軍帽,但我卻一直注視著防波堤,儘管那兒並沒有來往的船隻。馬爾克回來的時候仍然彎著腰,可他卻幫著我將小船推下了水。我扶他坐到小船的尾部,將裝著兩聽罐頭的網兜放在他的懷裡,又把報紙包著的開罐器塞人他的手中。船駛過第一片沙洲,又駛過第二片沙洲,海水的顏色逐漸變深。我說:「現在該你劃幾下了。」

  偉大的馬爾克連頭都沒搖一下。他仍弓著腰,緊緊地攥著包在報紙裡的開罐器,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們面對面地坐著。

  從那時起,我一次都沒有再坐過劃槳小船。然而,我總覺得,我們一直是面對面地坐著:他的手指不停地擺弄著手裡的東西。脖子前面空無一物。軍帽或得端端正正。沙粒從軍服的褶皺中間滑落下來。雖然沒有下雨,他的額頭卻掛著水珠。每一條肌束都繃得緊緊的。眼珠鼓得像要脫落出來。鼻子不知和誰調換過了。雙膝瑟瑟發抖。海面上沒有貓,但是老鼠卻在逃竄。

  當時的天氣不算冷。只有當雲層被撕裂,陽光穿過雲縫照射下來時,才會落下星星點點的陣雨。雨水飄落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也淋濕了我們的小船。「你還是劃幾下吧,這樣可以熱熱身子。」從船尾傳來一陣牙齒格格打顫的響聲。他的話鑽出牙縫,伴隨著繼斷續續的歎息來到了世界上:「……要是事先有人提醒我一下,結果絕不至於這樣。都是因為那次惡作劇。本來我完全可以作一個精彩的報告,談談坦克瞄準器、空心榴彈以及邁巴赫①發動機呀什麼的。我作為坦克射手,老得爬出去檢查螺栓,就連射擊時也不例外。我不光是談我自己,還要談我父親和拉布達,簡要地敘述一下發生在迪爾紹附近的車禍,講講父親當時是如何以身殉職的。我坐在瞄準器前面,總是想著我父親。他死時,竟然沒有舉行終傅儀式②。謝謝你當時為我弄來了蠟燭。啊,這是純潔的友誼,它使你的光彩永不消退。你去為我說情,真叫我備受感動。無限的愛,無限的恩賜。在庫爾斯克北部,當我第一次參加戰鬥③時,這一點就已經得到了證明。蘇軍在奧廖爾的反攻④使我們陷入了困境。八月,在沃爾斯卡拉河⑤畔,聖母瑪利亞顯靈了。戰友們都覺得好笑,慫恿隨軍神甫拿我開心。我們畢竟守住了前線陣地。可惜的是,我後來被調到中段戰場,否則哈爾科夫⑥絕不會那麼快就……不出我所料,我們在科羅斯田⑦對付五十九軍團的時候,她又一次出現了。她從未將聖嬰帶在身邊,卻總是拿著那張照片。您知道嗎,校長先生,那張照片就掛在我們家的過道裡,緊挨著擱刷鞋用具的小口袋。她沒有把照片捧在胸前,而是比胸口低得多。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上面的機車。我只需要瞄準父親和司爐拉布達之間的空隙。四百米。直射!你肯定見過,皮倫茨,我瞄準的是炮塔和車身之間的地方,這兒是透氣的地方。不,校長先生,她什麼也沒有說。我說的是實話,她不需要對我說任何話。證據?我剛才講過,她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咱們還是以數學為例吧。您講課的時候,可以假設兩條平行線在無窮遠的地方相交,因此便會產生某種類似於超驗的感覺。這一點您必須承認。在卡薩廷⑧東面進行戰前準備時,我就有過這種體會。那是聖誕節的第三天。她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的速度從左側向林區移動。我必須時刻注意……喂,皮倫茨,左邊多劃兩下!咱們已經偏離沉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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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邁巴赫(1846~1929),德國工程師,他與齊伯林飛艇的創造者齊伯林伯爵(1838~1917)創建的邁巴赫發動機公司專門生產大功率發動機。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的坦克大多使用它的產品。

  ②基督教聖事之一,即為臨終者祝禱並在他身上塗橄欖油。

  ③即1943年7月的「庫爾斯克戰役」。

  ④1943年8月5日,蘇軍擊潰庫爾斯克以北的德軍,收復了奧廖爾。

  ⑤第聶伯河的一條支流。

  ⑥1943年8月22日,蘇軍收復了位於庫爾斯克以南的城市哈爾科夫。

  ⑦科羅斯田,位於基輔西北的小城。

  ⑧卡薩廷,蘇聯烏克蘭小鎮,位於基輔西南。


  起初,馬爾克的牙齒格格直響,但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在介紹他的報告內容的同時,他一直注視著小船的航向,並且不時地指點我調整速度。我的額頭掛滿了汗珠,他的毛孔也流幹了汗水。划船的時候我一直不敢肯定,除了昔日常見的海鷗之外,他是否在不斷變大的艦橋上方還看見了什麼東西。

  我們快要靠上沉船時,他在船尾輕輕抬起屁股,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剝去紙的開罐器。他不再嚷著肚子痛了。他在我前面跳上了沉船。我拴好小船之後,看見他正用雙手在脖子前面忙活:從後褲兜裡掏出來的那顆碩大的「糖塊」重新掛了起來。太陽鑽出了雲層。馬爾克搓搓雙手,伸展四肢,然後邁開佔領者的步伐,神情莊嚴地在甲板上走了起來。他嘴裡輕聲地念著一段連禱文,頻頻地向空中的海鷗招手,像是在扮演那個經歷了多年冒險生活後此時重歸故里的快活大叔①。他把自己作為禮物,準備慶祝久別重逢:「喂,孩子們,你們還是老樣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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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奧德修斯。

  我沒有心思和他一起窮開心:「快點,快點!這條小船老克萊夫特只借給我用一個半鐘頭,起初他只答應借一個鐘頭。」

  馬爾克立刻一本正經起來:「哦,道命。豈能耽誤遊客。哎,那條舊船陷得可真不淺啊,就是油輪旁邊那條。我敢打賭那是一條瑞典船。你要是願意搞清楚,咱們今天就可以劃過去,天一黑下來就動身。你看,你是將近九點鐘劃過來的。我這點兒要求總不算過分吧,是嗎?」

  在能見度那麼差的天氣,要想看清停泊場裡那條貨輪的國籍當然是不可能的。馬爾克一邊瞎嘮叨,一邊慢吞吞地脫下衣服。他首先提到圖拉·波克裡弗克:「實話告訴你吧,她純粹是個賤貨。」接著,他又數落起古塞夫斯基司鐸來:「據說,這傢伙常常倒賣布料,就連聖壇上的臺布都不放過。他還利用配給證幹這種勾當,物質調配局的一名檢查員正在調查此事。」他還對他的姨媽大發議論:「有一點必須承認,她和我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彼此瞭解,那會兒兩人都還住在鄉下。」他突然又說起了關於火車頭的老話:「你走前可以再去一趟東街,把那張照片帶出來,鏡框拿不拿倒無所謂。不,還是讓它掛在那裡吧。帶出來反倒是個累贅。」

  馬爾克穿著紅色的體操褲,它體現著母校的校風。他把軍服小心翼翼地疊成符合規定的小包,整齊地擺在他的專用地盤——羅經室後面。兩隻大頭皮靴像臨睡之前那樣放在一起。我又提醒道:「東西都齊了嗎?罐頭,還有開罐器。」他把勳章從左側移到右側,開始重演學生時代的老把戲,旁若無人地饒起舌來:「阿根廷『莫雷諾』號戰列艦噸位多少?船速多少?吃水線裝甲厚度?製造年代?何時改裝?『維多利奧·威尼托』號①有幾門一百五十毫米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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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0年編入現役的意大利新型戰列艦,1941年3月28日受到英國海軍的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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