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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懶洋洋地回答著提問,心裡暗暗為自己還能掌握這套把戲而感到高興。「是不是把兩聽罐頭一塊兒帶下去?」

  「試試看吧。」

  「別忘了帶開罐器!喏,就在這兒。」

  「你就像母親似的關心我。」

  「我要是你呀,這會兒就不慌不忙地下去了。」

  「當然,當然。這些東西過不了多久就會爛掉的。」

  「你又不是在這兒過冬。」

  「好在這個打火機還挺靈,下面的汽油足夠用的。」

  「你最好別把那玩藝兒扔掉,興許還能當紀念品作價變賣,這事兒誰也說不準。」

  馬爾克將那樣東西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手。他離開艦橋,用腳尖一點一點地探索著艙口,兩隻手仍然輪流把玩著那樣東西,儘管他的右臂上掛著裝了兩聽罐頭的網兜。他的膝蓋兩側濺起白色的浪花。陽光又一次破雲而出,他的頸斜方肌和脊柱向左側投下了陰影。

  「快到十點半了吧,沒準兒已經過了呢。」

  「水不像我想的那麼涼。」

  「雨後總是這樣。」

  「我估計,水溫十七度,氣溫十九度。」

  一條挖泥船正在導航浮標前方的航道上作業。我們正好在它的上風處,因此對機器的噪音只能依靠想像。馬爾克的老鼠也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因為他在用腳探到艙口的邊緣之前,一直都是背朝著我。

  我一直用一個自己琢磨出來的問題折磨自己的耳朵:他下去之前還說過什麼話嗎?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從左側轉過臉來,瞟了一下艦橋,然後迅速下蹲,弄濕身體,紅色的體操褲在水中頓時變得黯然無光,他用右手提起裝著兩聽罐頭的網兜。那顆「糖塊」呢?它沒有掛在脖子上。莫非他悄悄地把它扔了?哪條魚會把它給我找回來呢?他是不是又回頭說了些什麼?朝著空中的海鷗?朝著海岸?朝著停泊場裡的舊船?他可曾詛咒過嚙齒目動物?我不相信你曾經說過:「好吧,晚上見!」他腦袋在前,拎著兩聽罐頭鑽入水中,滾圓的脊背和屁股跟在頸項的後面消失。一隻皮膚白皙的腳蹬出水面,艙口上方蕩漾著一圈漣漪。

  我把腳從開罐器旁邊移開。我和這把開罐器一起留了下來。我真想立刻回到小船,解開纜繩劃走:「沒有我,他也會想出辦法的。」但是,我沒有離開,而是開始計算時間。導航浮標前面的那條挖泥船有幾個移動式履帶抓鬥,我用它作為計時工具,緊張地跟著它數數:鏽跡斑斑的三十二秒、三十三秒;挖出淤泥的三十六秒、三十七秒;運轉吃力的四十一秒、四十二秒;四十六秒,四十七秒,四十八秒,挖泥船的抓鬥終於完成了提升、翻倒和重新人水這一連串的動作。它的任務是加深通向海港入口的航道,它也為我計時提供了幫助。馬爾克想必已經帶著那兩聽罐頭到達了目的地,鑽進了波蘭「雲雀」號掃雷艇的那間露出水面的報務艙。他沒有帶開罐器,那顆碩大的、甘苦兼而有之的「糖塊」或許在他身上,或許不在。

  即使我們沒有約定以敲擊為信號,你也是可以在下面敲擊鐵板的。挖泥船一連為我數了兩個三十秒。怎麼說呢?根據清醒的估計,他肯定是……海鷗騷動起來,在沉船和天空之間飛出各種圖形。有些海鷗不知何故突然掉頭飛開,這可把我給激怒了,開始猛擊艦橋的鐵板,先是用我的鞋跟,然後又用馬爾克的大頭皮靴:鐵銹大塊大塊地剝落,灰白色的海鷗糞變成碎屑,隨著敲擊的節奏翩然飛舞。皮倫茨把開罐器攥在手裡,一面敲一面喊:「上來吧,夥計!開罐器還在上面呢,開罐器……」我胡亂敲打喊叫一陣之後,又改為有節奏地敲打喊叫。可惜我不會莫爾斯電碼,只能單調地敲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的嗓子喊啞了:「開——罐——器!開——罐——器!」

  在那個星期五,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沉寂。海鷗掉頭飛走,四周一片沉寂;風兒卷走了一條正在作業的挖泥船的機器噪音,四周顯得更加沉寂;約阿希姆·馬爾克對我的叫喊毫無反應,四周則最最沉寂。

  我獨自劃著小船回去了。在離開沉船之前,我把開罐器朝挖泥船扔了過去,但是沒有擊中它。

  我扔掉了開罐器,劃著小船回去了。我把小船還給漁夫克萊夫特,又補交了三十芬尼,並對他說:「晚上我也許還要用船。」

  我扔掉了開罐器,把小船搖了回去,還了船,補交了款,還想再去一次,登上電車,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打道回府」。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東街按響了門鈴。我什麼也沒問,只是把機車的照片連同鏡框一塊要了過來,因為我分別對他和漁夫克萊夫特說過:「晚上我也許還要來……」

  當我拿著那寬幅照片回到家時,我母親剛剛做好了午飯。火車車廂製造廠護廠隊的一個頭頭同我們一起就餐。餐桌上沒有魚。菜盤旁邊放著國防軍地區指揮部寄給我的一封信。

  我把那張入伍通知書讀了又讀,母親在一旁哭了起來,弄得護廠隊的那位先生十分尷尬。「星期日晚上才出發呢!」我說,然後毫不顧忌那位先生,問道,「你知道爸爸的雙筒望遠鏡放在哪兒嗎?」

  我帶著這架雙筒望遠鏡和那張寬幅照片乘車來到布勒森,不過,那是在星期六的上午,而不是在事先說好的當天晚上。那天,霧氣彌漫,天又下起雨來了,能見度很差。我在海濱沙丘找到一處最高點:陣亡將士紀念碑前面的空地。我站在石碑基座的最高一級臺階上——尖塔托著一顆被雨水淋黑的金球威嚴地聳立在我的頭頂上方——把望遠鏡端在眼前望了起來,不說有三刻鐘,起碼也有半個鐘頭。直到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我才放下望遠鏡,把視線投向近處的野薔薇樹叢。

  沉船上沒有任何動靜。兩隻大頭皮靴仍然放在原處。海鷗又飛回鏽跡斑斑的沉船上空。它們在艦橋上歇腳,為甲板和皮靴撲粉著妝。可是,海鷗又能說明什麼呢?停泊場裡仍然只有前一天的那幾條舊船,其中並沒有瑞典的,甚至沒有一條中立國的。挖泥船幾乎仍在原處。天氣看來有轉好的可能。我再一次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打道回府」。母親幫我裝好紙板箱。

  我打點行裝,把那張寬幅照片從鏡框裡取了出來。因為你沒有提出特別的要求,我便把它擱在箱底。在你父親、司爐拉布達和你父親那輛尚未生火的機車上面,我摞上了襯衣、襯褲、日常用品和我的日記本——這本日記後來在科特布斯同照片和信件一起遺失了。

  誰來為我寫一個精彩的結尾呢?這個由貓與鼠開始的故事直至今天仍像蘆葦蕩裡的鳳頭鸊鷉一樣折磨著我。我若是回避大自然,科普影片則會向我展示這種機靈的水鳥。《每週新聞》曾經報道過在萊茵河裡打撈拖輪,在漢堡港進行水下作業,炸毀霍瓦爾特造船廠附近的地堡,探明空投水雷的位置。男人們戴著閃閃發光的圓頂頭盔潛入水中,然後又鑽了出來;手臂紛紛伸向他們,擰開螺絲,揭下了潛水員頭盔。但是,偉大的馬爾克從來沒有在亮光閃爍的銀幕上點過一支香煙;吸煙的總是其他的人。

  無論哪個馬戲團來此演出,他們都能賺到我的錢。我差不多認識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我還經常在宿營車後面和這個或那個小丑進行私下交談。這些先生往往毫無幽默感,都說從未聽過有一個名叫馬爾克的同行。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來到雷根斯堡,想參加戰爭倖存者的聚會①,他們像你一樣都是騎士十字勳章的獲得者。我必須說出這件事嗎?人們不讓我進入會場。聯邦國防軍的一個小樂隊也許正在演奏,也許正在休息。負責會場警戒的是一名少尉。趁著樂隊休息的時候,我請他從講臺上喊你出來:「馬爾克下士,門口有人找!」——但是,你並不願意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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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根斯堡,德國巴伐利亞州一城市,1959年10月24日至25日,聯邦德國「騎士十字勳章獲得者聯合會」在此舉行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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