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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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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番話之後,我本該馬上離開,可是我並沒有走,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衫:分離不在雨天嘛。於是,我又試著好言相勸:「他們不會處罰你的。你可以說,你姨媽或母親出了點什麼事。」 我每一次停頓,馬爾克總是點點頭。他時而咧開嘴巴乾笑一聲,時而談興大發:「昨天和圖拉玩得真痛快。我可真沒想到,她和過去大不一樣了。說句實話,是因為她,我才不想再走的。再說,我已經盡過自己的義務了,你說是嗎?我準備提交一份申請。他們儘管把我發配到大博什波爾①當教官好了。那幫人恐怕又開始嚼舌頭了。我倒不是害怕,只不過有些厭煩了,懂嗎?」 -------- ①大博什波爾,波蘭小鎮,靠近戰前的德波邊界。 我可沒有聽信這一套,緊緊纏住他不放:「哦,原來是為了圖拉。可是,那天車上的小妞並不是她!她在開往奧利瓦區的二路電車上,而不是五路。這兒的人都知道。你害怕了吧——這我能理解。」 他堅持說自己和她於過那件事兒:「和圖拉的事你就相信好了。我還上她家去過呢,就在埃爾森大街。她母親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不過,我可不想再去了,這是真的。也許我真是害怕了。在望彌撒之前,我的確有點兒空虛,現在已經好多了。」 「記住,你並不信上帝。」 「這與此事毫無關係。」 「那好吧,當初你遊到那邊去了,現在你該怎麼辦呢?」 「也許可以去找施丟特貝克和他那幫傢伙。你不是認識他們嗎?」 「別提他們了,親愛的,我和這幫人早就斷了聯繫,以免招惹是非。既然你和圖拉那麼有緣分,還去過她家,倒不如向她討教一番……」 「你要知道,我現在已經不能再在東街露面了。要是他們還沒有去過那兒,那也絕不會再拖多久的。說真的,我能不能在你們家的地窖裡躲躲?就呆幾天。」 我當時不想多管閒事:「你還是另外找個藏身之地吧。你們家在鄉下不是有親戚嗎?圖拉家也不錯,她舅舅有個木匠棚……再不,就到沉船上去。」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沉思。事情就這麼一錘定音了,儘管馬爾克還說:「在這種鬼天氣嗎?」我費了不少口舌,把惡劣的天氣也作為一條理由,執拗地拒絕陪他到沉船上去。但是,當時的情勢卻迫使我非和他同行不可:分離不在雨天嘛。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從新蘇格蘭區跑到舍爾米爾區,然後又跑回來,沿著波薩多夫斯基路向南。路邊有一些廣告柱,貼著許多號召人們勤儉節約的招貼。我們至少在兩個廣告柱的背風處貓了一會兒,接著又繼續跑。從市立婦科醫院大門向西望去,我們看到了一番熟悉的景象:在鐵路路基和果實累累的栗子樹後面,康拉迪完全中學的山牆和穹形屋頂顯得堅不可摧。但是,他對此視若無睹;也許,他正盯著別的什麼。後來,我們倆在帝國殖民地火車站的候車室裡呆了半個鐘頭,三四個小學生也呆在那個嘩啦嘩啦直響的鐵皮屋頂下面。那幾個小傢伙有的在互練拳擊,有的在長凳上擠來擠去。馬爾克把背轉向他們,這也無濟於事。兩個男孩捧著打開的練習本走了過來,他們說的是侉味十足的但澤方言。我問道:「你們沒課嗎?」 「九點才上課呢,去不去隨我們的便。」 「拿過來吧!喂,快點!」 馬爾克分別在兩個本子最後一頁的左上角寫下了他的姓名和軍銜。那兩個男孩並不滿足,還要他精確地寫出擊毀了多少輛坦克……馬爾克只得依從他們,像填寫郵局匯款單那樣先寫上數字,再寫上字母。他後來還用我的鋼筆又為另外兩個男孩簽了名。我剛要從他手裡拿過筆來,一個男孩又發問了:「您是在哪兒幹掉那些坦克的?是在別爾哥羅德①還是在日托米爾②?」 -------- ①別爾哥羅德,蘇聯城市。1943年7月,德軍向駐紮在庫爾斯克的蘇軍發動進攻,史稱「庫爾斯克戰役」。 ②日托米爾,蘇聯城市。1943年年底,德蘇雙方曾在該城激戰。 馬爾克本該點點頭,就算完事了。可是,他卻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不,小傢伙,大多數是在科韋耳、勃羅得和布列查尼①一帶。四月,我們在布查茨②追上了第一坦克軍團。」 -------- ①均為蘇聯烏克蘭西部城鎮。「庫爾斯克戰役」期間曾在這些地方激戰。 ②布查茨,地名,以前隸屬波蘭塔諾波爾省,戰後劃歸蘇聯。 我不得不再次擰下筆帽。這幾個男孩想把這些全都記下來,吹起口哨把另外兩個學生從雨中喚進了小小的候車室。有一個男孩一直默默地彎著腰,用自己的後背作寫字臺。這會兒他想直直腰,把自己的本子也遞了過來,可是大夥兒都不答應:總得有人頂著嘛。馬爾克用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字跡——閃光的汗珠又從毛孔裡滲了出來——寫下科韋耳、勃羅得、布列查尼、切爾卡塞①、布查茨等地名。這些臉上油光光的男孩又開始提問:「您去過克裡沃伊羅格②嗎?」每個人都張著嘴巴,嘴裡的牙齒殘缺不全。他們的眼睛像祖父,他們的耳朵則像母親家的人。每張臉上都有一對鼻孔:「你們現在駐紮在什麼地方?」 -------- ①切爾卡塞,蘇聯第聶伯河下游城市。德軍的七個師曾被困在這裡,1944年2月,付出了重大代價才突出重圍。 ②克裡沃伊羅格,蘇聯烏克蘭南部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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