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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順便還要提到那個地窖,那是施丟特貝克和圖拉·波克裡弗克以及他們周圍那群半大孩子準備為馬爾克提供的。圖拉把一個名叫倫萬德的傢伙介紹給我,這小子在聖心教堂輔過彌撒,看上去很眼熟。他神秘地做了一些暗示,表示可以保證馬爾克的行動自由,只是馬爾克必須把手槍交出來:「當然,在他進來之前我們要把他的眼睛蒙上。另外,他還得宣誓嚴守秘密,在誓約下面簽字畫押。這些都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至於報酬嘛,自然是非常可觀的,既可以付現款,也可以給軍用懷錶。我們決不會讓人白乾的。」

  然而,馬爾克哪兒都不願去——有報酬也不幹。我故意激他說:「你到底想要什麼?別老是不滿足。要麼你乾脆回北圖赫爾,現在新的一年開始了。服裝管理員和炊事長都是你的老熟人,看到你又回到他們那兒,而且還要作報告,他們准會非常高興的。」

  馬爾克靜靜地聽著各種建議,時而淡淡一笑,時而點頭稱道。他提了一些有關會場組織方面的事務性問題,當得知有關計劃已經萬事俱備時,趕緊快快不樂地斷然拒絕所有建議,甚至包括地方黨部的邀請。他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目標:我們學校的禮堂。他想站在透過新哥特式尖拱窗射進來的、塵土飛揚的光線中;他想沖著三百名聲音時高時低地放著臭屁的中學生作報告;他想看到從前的老師那些油光鋥亮的腦袋圍在自己的身前身後;他想面對禮堂後牆上的那幅畫像——學校的締造者、名垂千古的封·康拉迪男爵面色蠟黃,置身於一層又厚又亮的清漆後面;他想從那兩扇褐色的對開大門中的一角走進禮堂,在短小精悍、針對性強的報告結束之後,再從另外一扇門退出。但是,與此同時,克洛澤穿著帶小方格的馬褲站在兩扇大門的前面:「馬爾克,作為軍人您應該明白。那些清潔女工並非出於什麼特殊的原因才來擦洗板凳,不是為了您,也不是為了您的報告。您的計劃想必已經過深思熟慮,但是在這兒卻沒法實現。許多人——讓我把話說完——終身都喜歡昂貴的地毯,到頭來卻死在粗糙的地板上。您要學會割愛,馬爾克。」

  克洛澤做了一些讓步,召集了一次校際聯席會議。會議在霍爾斯特·韋塞爾中學校長的贊同下作出以下決議:「學校的秩序要求……」

  後來,克洛澤又報經本市督學批准:曾在本校就學的一名學生在讀書期間曾經……儘管他……然而鑒於國家正面臨危急關頭,不宜誇大此事的重要性,況且事情發生在幾年之前。但是,因為這種情況史無前例,兩校的教職員工一致同意……

  克洛澤給馬爾克寫了一封信,純屬私人信件。他在信中告訴馬爾克,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在當今這種年代和情況下,一個富有經驗的教育工作者迫于沉重的職業負擔,不能簡單地像慈父對待愛子那樣直抒胸臆。他請求馬爾克遵從故人康拉迪的遺志,為了學校的利益給予慷慨的支持。他希望馬爾克能毫無抱怨地現在或者是儘快在霍爾斯特·韋塞爾中學作報告,屆時他將洗耳恭聽。當然,他建議馬爾克拿出英雄人物應有的氣魄,選擇報告中精彩的部分而省去多餘的話。

  偉大的馬爾克來到一條林陰大道。這條大道很像奧利瓦區宮廷花園的那條荊棘叢生、沒有飛鳥、近似隧道的林陰大道。儘管沒有岔路,它卻仍像一座迷宮。白天,馬爾克不是睡懶覺就是和他姨媽下跳棋,要麼則百無聊賴地等待假期的結束;夜裡,他和我在朗富爾區到處轉悠,我跟在他的身後,從不超前一步,也很少與他並肩同行。我們並不是毫無目的地瞎轉:那條林陰大道正是克洛澤校長住的鮑姆巴赫大街,這裡清靜、幽雅,防空條例得到了認真的執行,是夜鶯棲息的地方。我跟在他的軍衣後面,感到十分疲倦:「別胡鬧了。你明明知道事情成不了。這對你究竟有什麼意思呢?想一想,你一共才有幾天的休假,在這兒還能呆上幾天?算了吧,別再胡鬧了……」

  儘管我在偉大的馬爾克身後喋喋不休地嘮叨,他那對招風耳裡卻響著另外一支曲子。我們陪著鮑姆巴赫大街的兩隻夜鶯一直轉悠到淩晨兩點。克洛澤校長曾有兩次從我們身邊走過,因為有人陪著,我們只好放他過去。在潛伏了四夜之後,他終於在第五夜約莫十一點鐘單獨一人從黑色大道朝鮑姆巴赫大街走來。他仍然穿著那條馬褲,但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外套——夜風清爽宜人——他的身影顯得又高又瘦。偉大的馬爾克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克洛澤系著便衣領帶的衣領,將這位教育工作者推到一堵頗具藝術性的鐵圍欄上面——由於天黑的緣故——圍欄後面盛開的玫瑰發出的響聲很大,甚至超過了夜鶯的歌聲,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馬爾克接受了克洛澤在信中所給的忠告,選出報告中精彩的部分,並以英雄人物的氣魄省去任何廢話,用手心和手背照著校長那張刮得溜光的臉來了個左右開弓。他們雙方頓時都呆若木雞,只有那兩聲劈啪的響聲生動而意味深長。克洛澤緊閉著他那張小嘴,以免玫瑰香和薄荷味互相串了味。

  事情發生在星期四,前後不到一分鐘。我們讓克洛澤站在鐵圍欄跟前。馬爾克首先轉身走了,那雙大頭皮靴重重地踏在礫石鋪成的人行道上。兩旁的紅械枝葉茂盛,密不透光,越向上越黑。我想向克洛澤賠禮道歉——為了馬爾克,也為我自己。挨打者擺了擺手,把身子挺得筆直,看上去已經不像挨過打的樣子。在折斷的花朵和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的支持下,他那黑黑的身影代表著教育機構、學校、康拉迪的捐贈、康拉迪的精神和康拉迪門館——這些都是我們中學的雅稱。

  從那個地方和那一分鐘起,我們倆跑過好幾條無人居住的郊區大道,誰也不再提起克洛澤的事。馬爾克毫無感情色彩地自言自語,說的淨是一些常常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年齡與他相仿的我——感到困惑的問題。例如:人死之後是否還有生命?你相信靈魂轉世嗎?馬爾克說道:「最近我看了許多克爾愷郭爾①的著作。你以後無論如何也要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特別是等你到了俄國之後。你會從中悟出很多東西,諸如精神氣質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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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爾愷郭爾(1813~1855),丹麥哲學家和神學家,被認為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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