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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霍滕·索恩塔克和埃施比我早加入青年義務勞動軍,他們倆都是自願報的名。我在加入哪個兵種的問題上始終猶豫不決,因而耽誤了報名。一九四四年二月,我和班裡的大多數同學一道在臨時教室裡參加了相當正規的畢業考試,此後很快就收到了參加青年義務勞動軍的通知。我這時已經離開了防空服務團,並有整整兩個星期的空閒。我想在中學畢業證書之外再做筆別的什麼交易,找人吊吊膀子。自然首先是去找圖拉·波克裡弗克,她已經十六七歲,只要是男的,她幾乎來者不拒。但是,我運氣不佳,甚至就連霍滕·索恩塔克的妹妹也沒弄到手。我懷著頹喪的心情——一個表妹的來信使之略有緩和,她們家因遭飛機轟炸遷居西里西亞——到古塞夫斯基司鐸那裡辭行,並且答應從前線休假回來時為他輔彌撒。臨別之前,他送給我一本新版《紹特》①和一尊小巧玲瓏的銅質耶穌受難像——贈給信奉天主教的應徵者的特製品。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熊街和東街的交叉路口碰上了馬爾克的姨媽。她在大街上總是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誰也甭想躲過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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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紹特(1843~1896),德國天主動本篤會修士,曾編撰了一本流傳很廣的《天主教彌撒書》,俗稱《紹特》。

  沒等我們互相問候,她就像鄉下人似的天南海北、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倘若有行人走近,她就抓住我的肩膀,將嘴巴湊近我的一隻耳朵。熱烈的話語伴隨著柔風細雨。她開始談的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譬如採購經歷:「從前憑證供應的東西,如今也買不到了。」我從她那裡得知:洋蔥又缺貨了,在馬策拉特那裡還能搞到紅糖和大麥(米查)兒①,奧爾魏國肉鋪還有一些油炸豬肉罐頭——「全是純豬肉的」。雖然我並未提示一個字,她最後還是言歸正傳了:「這孩子現在挺不錯。他雖然在信裡沒有這麼寫過,但也從未抱怨過什麼。他簡直就跟他爹也就是我的那個妹夫一模一樣。他現在到了坦克兵部隊,在那兒可比當步兵活絡多了,就是颳風下雨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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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小說《鐵皮鼓》中,馬策拉特家曾幹過販賣殖民地出產的農副產品的行當。

  她的低聲細語鑽進我的耳朵。我得知了馬爾克的新發明——他像小學生似的在每一封寄自前線的書信簽名下面亂塗了一些圖畫。

  「他小時候從來就沒畫過畫,進了學校才學了點水彩畫。我口袋裡裝著他最近的一封來信,這不,都被揉皺了。您知道嗎?皮倫茨先生,好多人都惦記著他呢。」

  馬爾克的姨媽說著便將馬爾克從前線寫來的那封信塞給了我:「您讀讀吧。」可是,我沒有讀。信紙捏在我沒有戴手套的手指之間。從馬克斯·哈爾伯廣場刮過來一股旋風,呼號不止,勢不可擋。我的心頓時像鞋跟跺地一樣狂跳起來,簡直都能將門踹開。七個兄弟①紛紛在我心裡開了腔,但沒有一個願意把說的話記下來。雖然雪花飛揚,而且那張灰褐色的信紙質地很差,但信的字跡卻清晰可辨。坦白地說,我當時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可我只是兩眼直愣愣地出神,並不想去看看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沒等我將那張沙沙作響的信紙拿到眼前,我就已經知道馬爾克又在大顯身手了:在整潔的聚特林字體②下面,歪七扭八的線條組成了一幅素描。十三四個不同大小、扁扁平平的圓圈排成一行,因缺少底線顯得不太整齊;每個圓圈上面有一個乳房似的鼓包,從鼓包又伸出一根約有拇指指甲長短的小棍,聳立在圓圈上方並向信紙的左上角揚起。這些坦克——儘管這些素描十分拙劣,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蘇式T34型坦克③——差不多都在炮塔和車體之間有一個小小的標記:標明中彈部位的小又兒。畫者考慮到在看這幅素描的人當中恐怕會有一些反應遲鈍者,因此還在這十四輛——總數大概如此——用鉛筆繪製的T34型坦克上,又用藍色鉛筆醒目地打上了超出坦克尺寸的大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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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隱指格林兄弟的童話《七隻烏鴉》。七個兄弟全部變成了烏鴉,他們的小妹妹走遍天下,終於在神奇的水晶山將他們救了出來。

  ②聚特林字體是德國版畫家采特林(1865~1917)發明的一種書寫字體,自1915年起在德語國家中小學教習。

  ③T34型坦克,蘇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主要使用的一種坦克。


  我自鳴得意地告訴馬爾克的姨媽,信上畫的顯然是被約阿希姆擊中的坦克。馬爾克的姨媽聽罷絲毫也不顯得吃驚,大概已經有不少人告訴過她了。她感到不明白的是,坦克的數目為何時多時少,有一封信裡只畫了八輛坦克,而在前一封信裡竟有二十七輛之多。

  「說怪也不怪,眼下郵局送信也總是這樣沒個準兒。皮倫茨先生,您真該看看我們的約阿希姆寫了點什麼。他在信裡還提到了您,談到白蠟燭的事——我們現在倒是弄到了一些。」我斜著眼睛迅速瀏覽了一下那封信:馬爾克流露出深深的關切之情,探問了母親和姨媽的身體情況,特別問到靜脈曲張和腰背疼痛——信的內容大都涉及這兩個女人。他還想瞭解一下花園的情況:「那棵李子樹今年還是結了那麼多嗎?我的仙人掌長勢如何?」關於他自認為緊張而又責任重大的公務,信中僅提到很少幾句:「我們當然也有損失,但是聖母瑪利亞會永遠保佑我的。」接著,他委託母親和姨媽代他請求古塞夫斯基司鐸在聖母祭壇前供上一根或者——假如可能的話——兩根蠟燭:「也許皮倫茨能搞到,他們家有配給證。」他還請求她們向聖母瑪利亞的二等親侄、聖猶大·達太①——馬爾克十分熟悉神聖家庭的譜系——祈禱,並為他不幸故去的父親做一次彌撒,「他沒有塗抹聖油就離開了我們」。在信的最後他又提到一些瑣事,其中描寫地方風情的文字實在平淡無味:「你們很難想像這裡的一切是多麼糟糕。大人和孩子貧窮可憐。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有時人們不禁要問戰爭的意義究竟何在——然而,一切也許只能如此。如果你們有興致,又趕上好天氣的話,不妨乘電車去一趟布勒森——一定得穿暖和些——你們看看,在海港入口的左側,距離岸邊不太遠的地方是不是還能望到一條沉船的艦橋。以前那兒曾躺著一條沉船,用肉眼就可以看見。姨媽不是有一副眼鏡嗎?我真想知道,它是不是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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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猶大·達太,耶穌的十二使徒之一,與出賣耶穌的加略人猶太不是同一個人。

  我對馬爾克的姨媽說:「您根本用不著去,那條沉船一直還躺在老地方。您要是再給約阿希姆去信,請代我向他問好。讓他放心,這裡一切如故,沉船不會輕易就被人偷走的。」

  縱然席紹造船廠把它偷走了,換句話說,即使這家造船廠將它打撈上來,當做廢鐵處理或者翻修更新,難道你就算得救了嗎?難道你就會停止在前線來信上像孩子似的畫出蘇式坦克,再用藍色鉛筆打上叉嗎?誰會把聖母瑪利亞當做廢品處理掉呢?誰又會施展魔法,將那所歷史悠久的完全中學變成鳥食呢?貓與鼠的故事將如何延續?世上的故事會不會有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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