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二九


  基督降臨節的第二個星期日和第三個星期日,馬爾克都在粗糙的地毯上僵直地跪了很長時間,因為我下午要去拜訪他,希望他能信守諾言,在家等我。他的眼睛連眨都不眨——或許只是當我在聖壇前忙碌時才眨一下——呆滯的目光越過供奉的蠟燭盯著聖母的肚皮。他的雙手形成了一個陡斜的屋頂,舉在額頭和思想的前面,交叉的拇指沒有觸到額頭。

  我想:今天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他。我要仔仔細細地看看他。我一定要去。那兒肯定有點什麼名堂——再說他也邀請過我。

  東街很短,一幢幢獨門小院,空蕩蕩的籬笆靠在粉刷粗糙的山牆上,人行道上均勻地種著一排排樹木——菩提樹下的木樁一年前就丟光了,儘管它們一直還需要支撐——眼前的景象使我既掃興又厭倦,儘管我們西街也是這副模樣,充斥著同樣的味道,彌漫著同樣的氣息,同樣用它那些裡裡普特①式的花園年復一年地打發歲月。直到今天,每當我離開科爾平之家——這並非常事——到機場和城北公墓之間的施托庫姆或洛豪森去看望舊友,必須穿越許多幾乎同樣令人掃興和厭倦的居民區街道,挨著一塊塊門牌、一棵棵菩提樹走下去時,我始終感覺自己在朝著馬爾克的母親,朝著馬爾克的姨媽,朝著你,偉大的馬爾克走去。花園的小門上掛著小鈴,抬腳跨過去,只見一簇簇包著稻草的薔薇在無雪的寒冬中耷拉著腦袋。花壇裡沒有種花草,而是用完整的和破碎的波羅的海貝殼鑲嵌出各色圖案。一隻家兔大小的陶瓷雨蛙蹲在一塊風化的大理石板上,翻起來的泥土環繞著這塊石板,有的地方堆了一些酥鬆或幹硬的泥土。園門和屋前的三級缸磚臺階之間有一條狹窄的小路,要把沉思中的我引向那扇赭石色的半圓拱式大門。小路另一側的花壇中,同雨蛙一般高的石基上立著一根近乎垂直的、約莫一人高的木樁,上面掛著一個好像山區牧場小屋似的鳥籠:我在兩塊花壇之間走了七八步,籠裡的麻雀卻只顧專心吃食。人們本來以為,居民區的氣味本該與季節的變化相符,或清新,或純淨,或帶有沙土味。可是,在當時的戰爭年代,東街也好,西街也好,熊街也好,不,整個朗富爾區,整個西普魯士,甚至整個德國,都散發著洋蔥味,散發著那種用人造黃油炸過的洋蔥味。我不想武斷地說,那是煮在飯裡的或者剛切開的洋蔥的氣味。實際上,當時洋蔥非常緊張,幾乎哪兒都弄不到。因為帝國元帥戈林曾在廣播電臺裡提到洋蔥匾乏的狀況,於是,利用他的講話編成的笑料便在朗富爾區、西普魯士和德國各地流傳起來。我現在真該把打字機的外殼塗上一層洋蔥汁,讓它也像我當初一樣體會一下那些年裡污染整個德國、西普魯土、朗富爾區、東街、西街並且祛除了彌漫於各地的屍臭的洋蔥味。

  --------
  ①裡裡普特是英國作家斯威夫特小說《格列佛遊記》中的小人國國名。

  我一步跨上三級缸磚臺階,伸手正要握住門把手,門卻從裡面拉開了。馬爾克穿著一雙氈鞋站在門裡,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面。看樣子他剛剛將中分頭梳理了一番。一縷縷色澤既不算光亮也不算灰暗的長髮僵直而又均勻地從中縫梳向斜後方,髮型保持得很好;然而,當我一小時後準備離開時,他的頭髮已經披散下來,伴隨著他的話音在通紅的耳朵上抖動不已。

  我們坐在通向後院的起居室裡,光線從玻璃陽臺射進屋裡。點心是按照戰爭時期的配方製作的土豆餅乾,吃起來玫瑰香味很沖,使人不禁想起杏仁糖果的味道。點心的旁邊放著自製的糖水李子,味道一般化。這些李子是當年秋天在馬爾克家的花園裡結的——透過陽臺左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株葉子落光了的李子樹,樹幹上塗了一層白石灰。我坐在指定的椅子上,面對室外,馬爾克則背朝陽台,面對著我坐在桌子較窄的一頭。馬爾克的姨媽坐在我的左邊,側面射進的光線使她那頭灰白的鬈髮泛著銀光;馬爾克的母親坐在光線最充足的右側,她的頭髮梳得較緊,所以顯得並不怎麼發亮。儘管房間裡已經燒得很熱很熱,馬爾克的耳輪、耳輪四周的細發以及顫動著的一綹綹長髮的發尖還是勾畫出了冬日的寒光。他那寬大的翻領的上部白得耀眼,越往下越顯得發灰:馬爾克的脖子平平地躲在陰影裡。

  這兩個腰身粗大的女人生在鄉下,長在鄉下,一雙手總是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好,她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總有說不完的話。即使是在和我打招呼和詢問我母親的身體情況時,她們也始終朝著約阿希姆·馬爾克。她們通過擔任翻譯的他向我表示哀悼:「唉,想不到你兄弟克勞斯也留在那邊了。我們和他雖然只是見過面,可也知道他是個好小夥子。」

  馬爾克語氣和緩而又堅定不移地控制著話題。過分涉及個人隱私的問題——在我父親從希臘寄回戰地軍郵的那段時間裡,我母親和一些軍人關係暖昧——諸如這一類問題,馬爾克總要設法干涉:「算了吧,姨媽。在這種亂哄哄的年代,誰願意來斷天下的案子呀。媽媽,這事與你同樣毫不相干。要是爸爸還健在,他的臉准沒地方擱,而且絕不會允許你這樣議論別人。」

  兩個女人順從了他,或者說順從了那個死去的火車司機,因為每當姨媽和母親多嘴多舌的時候,他就會委婉地提起他,讓她們在亡靈面前保持安靜。在聊起前線形勢的時候——她們倆搞不清哪裡是俄國戰場,哪裡是北非戰場,竟然把阿拉曼①和亞速海②混為一談——馬爾克總是用平和的語調解釋正確的地理方位,從來也不發火:「不,姨媽,這場海戰發生在瓜達爾卡納爾島③,不是在卡累利阿④。」

  --------
  ①埃及北部城鎮。1942年,隆美爾的非洲軍團在此受到英軍的阻遏。

  ②蘇聯歐洲部分邊海,1941年至1942年,蘇德軍隊曾在克裡米亞半島進行了激烈戰鬥。

  ③西南太平洋島國,所羅門群島最大的島嶼。1942年至1943年,日軍在此受到美軍的沉重打擊。

  ④指位於芬蘭灣和蘇聯拉多加湖之間的西卡累利阿地區。蘇芬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長期爭奪此地。


  然而,由他姨媽開的這個頭倒引得我們對所有參加瓜達爾卡納爾島海戰以及在戰鬥中被擊沉的美國和日本的航空母艦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馬爾克認為,一九三九年開始建造的「大黃蜂」號和「馬蜂」號是與「巡邏兵」號噸位相近的兩艘航空母艦,它們現在恐怕已在服役,並且參加了這次戰鬥,因為不是「薩拉托加」號就是「勒星頓」號,或許兩艘一起從艦隊名冊上被抹去了。關於日本的兩艘最大的航空母艦「赤木」號和航速很慢的「加賀」號,我們所知甚少。馬爾克提出一條大膽的設想。他說,今後的海戰只是航空母艦的事,因為從今天的眼光來看製造戰列艦不太合算,假如將來再一次爆發戰爭,最有前途的是速度很快的輕型艦艇和航空母艦。他又補充了一些細節,使兩個女人大為吃驚。當馬爾克一連串地報出許多意大利輕巡洋艦的艦名時,他的姨媽興奮得如同少女一樣,用那雙乾瘦的大手使勁鼓起掌來。待掌聲落下,房間裡又寂靜如初,她尷尬地撓了撓頭發。

  沒有人提到霍爾斯特·韋塞爾中學。我還記得,馬爾克在站起身的時候笑嘻嘻地提起了他的淵源久遠的脖子的歷史,這是他自己的說法——他母親和姨媽也跟著笑了起來——而且還敘述了當初的貓的童話:這一回是於爾根·庫普卡把那個畜生按在他的脖子上的。我真想知道究竟是誰編造了這個童話。是他?是我?還是在這裡搖筆桿的人?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準備和這兩個女人告別時,他母親塞給我兩塊包在紙裡的土豆餅乾。在走廊裡,靠在通往閣樓的梯子旁邊,馬爾克指給我看了一幀掛在放刷子的小口袋旁邊的照片。一輛隸屬于前波蘭鐵路局的、掛著煤水車廂的、相當現代化的機車——上面有兩處出現PKP①的標誌——占滿了照片的整個橫面。機車的前面站著兩個兩臂交叉的男人,雖然個頭不高,但卻威風凜凜。偉大的馬爾克說:「這是我父親和司爐拉布達一九三四年在迪爾紹②附近遇難前不久拍的照片。由於我父親避免了一場惡性事故,他死後被追授了一枚獎章。」

  --------
  ①波蘭鐵路局的波蘭文縮寫。

  ②波蘭城鎮,位於但澤東南約三十公里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