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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八章

  進一步的調查佔用了星期六的整個下午,卻未能取得任何結果。我現在只能記得一些眼下幾乎毫無必要重提的細節,因為我當時不得不盯住馬爾克,盯住他那條領帶——他不時地試圖把打結處向上推。然而,要想不使馬爾克難堪,領帶上非得插上一根釘子不可。你真叫人無可奈何。

  那麼海軍上尉呢?如果確有必要提出這一問題,答案只需寥寥數語:在下午的調查過程中他不在場;未經證實的推測有可能符合實情。據說,他在未婚妻的陪同下跑遍了市內三四家勳章商店。我們班還有人聲稱:在此後的那個星期日曾在「四季」咖啡館見過他,他的身邊不僅有未婚妻及其父母作陪,而且襯衫領口也不缺少什麼。咖啡館的顧客恐怕也都不安地察覺出,那位坐在他們中間斯文地用刀叉分解戰爭第三年生產的硬點心的先生是個什麼人物了。

  那個星期日我沒去咖啡館。我答應古塞夫斯基司鐸去為晨禱輔彌撒。七點剛過,馬爾克就系著一條花領帶來了。他和那五個常來的老婦人無法掩飾那間從前的健身房的空虛。領聖餐時,他仍像往常一樣坐在左排外側。傍晚,當學校的調查結束後,馬爾克肯定立刻就去聖母院做了懺侮。或許,你只是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在聖心教堂咬著維恩克司鐸的耳朵嘀咕了幾句。

  古塞夫斯基司鐸把我叫住,問了一些有關我哥哥的情況。我哥哥駐紮在俄國,現在很可能已經躺在那兒了,因為我們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又一次漿洗熨平了所有的晚禱服和白襯衣,古塞夫斯基司鐸也許會為此賞給我兩卷覆盆子糖吃。當我離開法衣室時,馬爾克肯定已不在教堂了。想必他已經乘電車走出了一站路。我在馬克斯·哈爾伯廣場登上九路電車的後面一節車廂。在馬格德堡大街車站,車正要啟動,席林突然跳了上來。我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或許我還把古塞夫斯基司鐸賞給我的覆盆於卷糖掰了一點兒給他。我們坐的車在薩斯佩農莊和薩斯佩公墓之間超過了霍滕·索恩塔克。他騎著一輛坤車,圖拉雙腿分開坐在後架上。這個乾瘦的小妞兒仍然像往常那樣露著兩條光滑的長腿。不過,她身上已經不再是又扁又平的了。自行車帶起的風撥弄著她的長髮。

  因為我們要在薩斯佩農莊的岔道與反方向的電車錯車,霍滕·索恩塔克和圖拉便又一次把我們甩在了身後。他們倆在布勒森車站等著我們,自行車靠在海濱浴場管理處的一個廢紙簍旁邊。他們在玩小弟弟和小妹妹的遊戲,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一起。圖拉的衣裙湛藍湛藍,像過了水似的,上上下下都那麼短、那麼緊、那麼藍。霍滕·索恩塔克背著一個包著游泳衣和其他東西的小布卷。我們懂得如何從無言的對視中瞭解情況,如何從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尋找答案:「明擺著嘛!除了馬爾克還能有誰?這位老兄真棒。」

  圖拉想聽個究竟,一邊催問,一邊輕輕地敲擊尖尖的手指。但是,我們誰也沒有說出那個東西的名稱,只是簡單地重複著:「除了馬爾克還能有誰?」「明擺著嘛!」席林,不,是我後來發明了一種新的說法。我沖著霍滕·索恩塔克的腦瓜和圖拉的小腦瓜之間的空檔說道:「偉大的馬爾克。這肯定是偉大的馬爾克幹的!只有這一種可能。」

  這個稱呼保留下來了。所有從前將馬爾克這個名字標上綽號的企圖在很短的時間之內統統失敗了。我至今還記得「落湯雞」這個綽號;當他站在一邊觀望時,我們還叫過他「窮光蛋」或「可憐蟲」。然而,「這肯定是偉大的馬爾克幹的」這句我脫口而出的話被證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因此,下文凡是提到約阿希姆·馬爾克的地方都用了「偉大的馬爾克」這種說法。

  到了售票處,我們才甩開圖拉。她朝女子浴場走去,兩邊肩胛骨把上衣繃得緊緊的。從男子浴場前面的陽臺式建築向遠處眺望,可以看見一片在朵朵白雲遮蔽下的、波光粼粼的大海。水溫:十九度。我們無需尋覓,三個人就都看見,在第二片沙洲後面有一個人正奮力朝著掃雷艇方向遊去。他遊著仰泳,掀起了一片浪花。大家一致認為:只能派一個人去跟蹤他。席林和我建議霍滕·索恩塔克去,可他卻更願意和圖拉·波克裡弗克一塊兒到男女混合浴場的遮陽板後面躺一躺,用沙子埋住她那一雙長腿。席林則推託說早餐吃得太多:「肚子裡淨是雞蛋之類的東西。我奶奶住在克拉姆皮茨村①,她養了一群雞,有時來城裡過禮拜天,總要帶上十五六個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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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澤東南的一個村子。

  我一時想不出什麼話可說。做彌撒之前,我已經吃過早餐。我很少遵守聖餐前齋戒的教規①。「偉大的馬爾克」既不是席林也不是霍滕·索恩塔克的發明,而是我的首創,因此我只好跟著他遊,但是我並不怎麼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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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規定,教徒自聖餐前一天的子夜起不得進食。

  在女子浴場和男女混合浴場之間的棧橋上,我和圖拉·波克裡弗克險些吵起來,因為她竟想和我一道遊過去。她趴在欄杆上,四肢瘦得像蘆柴一樣。接連好幾個夏天,她一直穿著那件鼠灰色的、到處打著補丁的兒童游泳衣:微微隆起的乳房承受著擠壓,大腿被緊緊地勒住,兩腿之間還綴著一團像陰唇似的破布。圖拉叉開腳趾,又努鼻子又撅嘴地論長道短。當她為了一件禮物——霍滕·索恩塔克悄悄對她耳語了幾句——準備放棄跟我一塊兒游時,四五個低年級男生翻過了欄杆。我常在沉船上見到這幾個人,他們個個都有好水性。他們大概是聽說了什麼,這會兒顯然是要去沉船,即使沒有直截了當地把沉船稱為他們的目標:「我們想遊到別處去,上防波堤那邊看看。」霍滕·索恩塔克趕緊為我說話:「誰要是跟在他後面遊,可要當心挨揍啊。」

  我從棧橋上一個猛於紮進水裡,向遠處遊去,在水中不斷地變換姿勢,遊得不緊不慢。當時游泳和現在寫作時,我總是試圖把思路引到圖拉·波克裡弗克身上,因為我當時和現在都不願意總是去想馬爾克。我當時採用了仰泳姿勢,所以,現在我寫道:我當時採用了仰泳姿勢。惟有如此,我當時和現在才能看見,骨瘦如柴的圖拉·波克裡弗克穿著鼠灰色的游泳衣趴在欄杆上:她越來越小,越來越瘋瘋癲癲,越來越令人痛心。對我們來說,圖拉不啻是肉中之刺——不過,當我遊過第二片沙洲時,她便被抹去了;她不再是一個點、一根刺、一個孔穴,我也不再是從圖拉身邊遊開,而是朝著馬爾克遊去。我現在正朝著你的方向寫:我不緊不慢地遊著蛙泳。

  在兩次劃水之間——水有足夠的浮力——我回想著:事情發生在放暑假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呢?隆美爾在北非東山再起;克裡米亞半島終被攻克①。復活節之後,我們升人六年級。埃施和霍滕·索恩塔克自願報名參軍,兩人報的都是空軍,但是,就像我似的,猶豫來猶豫去,一會兒想報海軍,一會兒又不想報海軍,結果,他們倆都進了裝甲特種兵部隊,那是一個比較優越的步兵兵種。馬爾克沒有報名。他不僅再一次破了例,而且還說:「你們大概頭腦發脹了!」實際上,年長一歲的馬爾克最有條件在我們前面出出風頭。但是,現在寫下這些的人絕不應該搶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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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2年6月底,德國陸軍元帥隆美爾統率的非洲軍團在北非戰場擊退英軍;同年7月初,德國和羅馬尼亞聯軍攻佔了蘇聯的克裡米亞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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