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二二


  馬倫勃蘭特吹響了哨子。八年級學生和六年級學生在籃球比賽之後列隊集合,為海軍上尉唱起《我們踏著晨露爬山去》①,然後解散去更衣室。大家很快又圍上了海軍上尉,不過八年級學生並不一味糾纏。海軍上尉在唯一的洗手盆裡——我們沒有淋浴間——仔細洗了洗雙手和腋窩,然後動作迅速地脫掉借來的體操服,換上自己的內衣內褲,我們什麼也沒能看見。他又開始回答學生們的提問,臉上堆滿笑容,情緒很高,口吻有些傲慢。利用兩次提問之間的沉默,他用兩隻手不安地摸索著,先是隱蔽繼而又完全公開地尋找起來,甚至包括凳子下面。「請等一下,小夥子們,我馬上就回來。」海軍上尉穿著海軍藍的褲子和白襯衫,沒顧上穿鞋,只穿著襪子就從學生和凳子中間擠了出去。這裡臭氣熏天,就像動物園裡的小型猛獸館。他的衣領敞著,翻了起來,等待著系上領帶和串上那枚我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勳章的綬帶。在馬倫勃蘭特老師的辦公室門上掛著每週使用健身房的課時表。他一邊敲門,一邊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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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一首瑞典大學生漫遊歌曲,一直受德國青年喜愛。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懷疑過馬爾克呢?我現在不能肯定,當初我是不是立刻就問:「馬爾克上哪兒去了?」但是,即便如此,我的聲音也不會太高,其實,我本該大聲喊的。席林也沒有大聲喊叫,霍滕·索恩塔克、溫特爾、庫普卡和埃施都沒有大聲喊叫。與此相反,我們大家一致認為這是身體孱弱的佈施曼幹的,這個淘氣包即使挨了十幾個耳光之後仍然不會停止那種永恆的、從娘胎裡帶來的冷笑。

  馬倫勃蘭特身穿厚絨呢浴衣,領著衣衫不整的海軍上尉站在我們中間,高聲吼道:「這是誰幹的?自己說出來!」這時,佈施曼被推到了他的面前。我也高喊著「佈施曼」,心裡已經能夠自然而然地想:沒錯,只能是佈施曼幹的,除了佈施曼還會有誰?

  當佈施曼從好幾個方面——包括海軍上尉和八年級的那個班長——受到審問的時候,在我們的身後,從最外面開始騷動起來。佈施曼臉上的冷笑即使在審問時也不肯消失,所以他挨了第一記耳光,騷動頓時停了下來。我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待著佈施曼一一招供。一種確信無疑的信念順著我的脖子爬了上來:瞧著吧,這可是一樁了不得的事啊!

  佈施曼仍在冷笑,我對他作出解釋的期望越來越小,尤其是因為馬倫勃蘭特賞給佈施曼許多耳光也暴露出了他自己缺乏信心。馬倫勃蘭特不再提那件失蹤的東西,而是在兩記耳光之間高聲吼道:「你應該把冷笑收起來。不准再笑了!我非要改一改你這種冷笑的毛病不可!」

  順便說一句,馬倫勃蘭特沒有能夠讓佈施曼改掉冷笑的毛病。我不清楚佈施曼今天是否還活著。但是,假如現在有一位佈施曼牙醫、佈施曼獸醫或佈施曼助理醫生——海尼·佈施曼當時想進大學攻讀醫學——那麼,他將是一位冷笑的佈施曼大夫。因為,這種冷笑經久不變,不至於這麼快就消失殆盡,它在無數次戰鬥和幣制改革①中倖免於難,甚至當領口空空蕩蕩的海軍上尉期待著審問成功時,這種冷笑就已經戰勝了馬倫勃蘭特老師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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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948年在德國英美法佔領區進行的幣制改革。

  儘管佈施曼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我還是偷偷地回頭望了一眼馬爾克。我不必四下裡找他,單憑脖子就能感覺到他在哪兒暗暗地哼著《聖母頌》。他站得不算遠,但絲毫也不參與起哄;他已經穿好衣服,正在扣襯衫最上面的那個紐扣。從剪裁式樣和布紋來看,這件襯衫很可能是他父親留下來的。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想把他身上的特殊標誌塞到紐扣的後面。

  撇開脖子上那個一躥一躥的玩藝兒和隨之運動的咀嚼肌,馬爾克給人留下了一個鎮靜從容的印象。當他意識到紐扣不可能扣在喉結上面之後,就從掛在衣架上的外套胸前的內袋裡掏出一條壓皺了的領帶。我們年級沒有人打領帶。在七、八、九三個年級也只有少數幾個愛慕虛榮的傢伙系著滑稽可笑的蝴蝶結。兩個小時之前,當海軍上尉結束他那鼓舞人心的報告離開講臺時,馬爾克的襯衫領口還是空蕩蕩的。然而,這根壓皺了的領帶那時就已經裝在他上衣胸前的內袋裡,急切地等待著關鍵的時刻。

  這是馬爾克的領帶首次亮相。他站在更衣室那面唯一的、斑斑點點的鏡子前面——沒有湊到跟前,而是保持一段距離,像是做做樣子似的——將那條印著彩點、在今天看來很不像樣的領帶圍到翻起來的襯衫領子的外面,然後把領子翻下來,又扯了一下那個過大的領結。他開始說話,聲音不高,但卻有聲有色:「我敢打賭,這不是佈施曼幹的。是不是已經有人搜過佈施曼的衣服?」仍在進行的審問和打耳光的響聲把他的話襯托得清清楚楚。馬倫勃蘭特不顧海軍上尉的反對,仍在沒完沒了地抽打佈施曼那張冷笑的臉。

  馬爾克立刻就獲得了聽眾,雖然他是在沖著鏡子說話。他的新花樣——領帶直到後來才引起大家的幾分注意。馬倫勃蘭特親自動手搜查佈施曼的衣服,這一下又有了抽打那張冷笑的臉的理由:他在上衣的兩個口袋裡找到許多剛剛拆封的避孕套,佈施曼常用這種東西在七、八、九三個年級中做點小生意——他的父親是藥房老闆。除此之外,馬倫勃蘭特一無所獲。海軍上尉無可奈何地系好軍官領帶,翻下衣領,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先前掛著勳章、此時已空蕩蕩的位置,建議馬倫勃蘭特不必將事情看得過於嚴重:「還是有可能彌補的嘛,參議教師先生。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次惡作劇罷了!」

  但是,馬倫勃蘭特下令鎖上健身房和更衣室,然後在兩個八年級學生的協助下開始搜查我們的口袋。他還檢查了更衣室裡每一個有可能用作藏匿處的角落。起初,海軍上尉也興致很高地為他們幫忙,但是漸漸地失去了耐心,竟然幹起了平時沒有任何人膽敢在更衣室裡幹的事情: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把煙頭扔在鋪著亞麻油氈的地板上,然後用腳踩滅。當馬倫勃蘭特一聲不吭地遞給他一隻痰盂時,他的情緒顯然很壞。這只痰盂好多年來一直沒有用過,擱在洗手盆旁邊,落滿了灰塵,事先已被當做失竊物品的藏匿處做過一番檢查。

  海軍上尉像小學生似的刷地一下面紅耳赤,趕緊從那張略微凸起、能說會道的嘴巴裡抽出剛剛點燃的香煙。他不再抽煙,而是抱著雙臂,開始神經質地看時間。只見他做了一個單調的拳擊動作,讓手錶從衣袖裡露了出來,以此表明他的時間很緊迫。

  他走到門口,搖了搖套在手指上的手套,向我們告別,同時又暗示,他不會喜歡這種搜查的方式方法,他將要把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轉告校長本人,因為他不打算讓缺乏教養的蠢豬糟踏了他的假期。

  馬倫勃蘭特把鑰匙給八年級的一個學生。此人動作不夠靈活,在打開更衣室大門時造成了一段令人尷尬的間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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