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一七


  在我們遊回去之前——溫特爾在這件令人不安的事之後不久就渾身痙攣,號叫不止,需要別人勸慰——馬爾克再一次鑽入沉船。一刻鐘之後——溫特爾仍在呻吟——馬爾克回到了艦橋上,兩隻耳朵上架著報務員戴的那種耳機。從外表上看,這副耳機完好無損,甚至都沒有被水泡過。原來,馬爾克在沉船中部發現了一個船艙的入口,這是掃雷艇的報務艙,位於艦橋的內部,正好高出水面。他說,報務艙雖說有點潮濕,但地板上一點兒水也沒有。他後來承認,他在管道和電纜之間解救那個低年級男生時,就已經發現了報務艙的入口。「我已經把入口重新偽裝好了。那幫豬穢誰也甭想發現。這可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告訴你們吧,這個小屋現在歸我所有。那裡可舒服啦,假如遇上什麼麻煩,可以躲到裡面去。那裡還有一大堆儀器設備,如電臺啦什麼的,完全可以重新投入使用。有機會我一定試一試。」

  然而,馬爾克到底未能完成這項計劃,他或許連試也沒試過;即使他偷偷地在下面試過,大概也沒能成功。雖然他善於手工製作,知道許多製作模型的竅門,但是他的計劃從未有過一個固定的技術程序。再說,倘若馬爾克真的把電臺鼓搗好,將信號發往天空,港警和海軍肯定已經把我們全部逮起來了。

  後來他將報務艙裡的儀器設備統統弄了上來,分別送給庫普卡、埃施和那些低年級男生。他自己只留下那副耳機,架在耳朵上戴了整整一個星期。當他有計劃地開始重新佈置報務艙時,便將它扔到海裡去了。

  他用幾條舊羊毛毯包了一些書籍——我現在已想不起來那是些什麼書了,好像其中有描寫某一次海戰的長篇小說《對馬島》①和德溫格爾②的兩卷集文選,另外還有一些宗教方面的書籍——羊毛毯的外面又裹上一層防水布,用瀝青或焦油或錯把縫隙塗抹起來,然後裝上一隻輕便木筏。他在水裡把木筏推到沉船跟前,我們也幫他推了一會兒。據說,他成功地將書籍和羊毛毯弄進了報務艙,幾乎沒沾一滴水。他運送的第二批東西有蠟燭、酒精爐、燃料、鋁鍋、茶葉、麥片以及曬乾的蔬菜。他經常在裡面一呆就是一個多鐘頭。當我們用力敲甲板把他叫上來之後,他從不回答任何問題。我們當然是很佩服他的,但是馬爾克對此幾乎毫不在意。他的話越來越少,後來也不讓別人幫他運東西了。他當著我們的面把那張我在東街他的房間裡見過的西斯廷聖母彩色膠印畫卷了起來,塞進一根掛窗簾用的銅管,然後用膠泥將兩頭堵死。他先把裝在銅管裡的聖母像帶上沉船,然後又弄進報務艙。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他如此賣力地把報務艙佈置得舒舒服服究竟是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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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對馬島》,全名為《對馬島——關於一次海戰的長篇小說》(1936),作者是德國作家弗蘭克·蒂斯(1890~1977)。
  ②德溫格爾,德國作家,納粹上臺後曾任德國文化專員。


  當他潛在水裡的時候,那張膠印畫恐怕並非毫無損傷,紙張在潮濕的、或許還有些滲水的報務艙裡顯然也受到損害,因為那裡沒有舷窗,也沒有與現已被海水淹沒的通風管道接通,所以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新鮮空氣。馬爾克把彩色膠印畫弄進報務艙之後不久,又在脖子上掛起了一樣東西:不是改錐,而是那枚鑄有所謂琴斯托霍瓦聖母浮雕的青銅獎章。它有一個用於懸掛的小環,用黑鞋帶系著掛在鎖骨的下方。我們不禁意;味深長地揚起了眉毛,心想,他現在又開始對聖母像感興趣了。我們剛剛抖掉身上的水珠,在艦橋上蹲下,馬爾克就鑽進了前艙。大約一刻鐘之後,他重新回到我們中間時,脖子上已經沒有了鞋帶和獎章。他蹲在羅經室的後面,顯得心滿意足。

  他吹著口哨。我是第一次聽見馬爾克吹口哨。當然,他並不是第一次吹口哨,只不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在吹口哨罷了。他真的第一次把嘴撅了起來。但是只有我——沉船上除了他之外惟一的天主教徒——跟著吹起了口哨。他吹了一曲又一曲《聖母頌》,身子倚著殘破的舷欄杆,逍遙自在地用懸空的雙腳在艦橋的舊鐵板上打著拍子,然後隨著低沉的轟隆聲毫不停頓地背誦著整段的《聖靈降臨節讚美詩》:「聖靈,降臨吧!」正像我所期待的那樣,他接著又背起了《棕枝主日前星期五讚美詩》。所有十節詩句他都背得滾瓜爛熟,從「母親兩眼噙淚站在……」一直背到「……天堂的光耀,阿門」。我這個最初非常熱心後來仍然時常為古塞夫斯基司鐸輔彌撒的人,充其量也只能背出開頭的幾節。

  他毫不費力地將一串串拉丁文拋向空中的海鷗。其餘的人——席林、庫普卡、埃施和霍滕·索恩塔克,此外還有誰在場呢?——腰板挺得直直地注意聽著,不時地說道:「蓋了帽了!蓋了帽了!」或者:「真讓人難以置信!」這幾個傢伙再三懇求馬爾克重複一遍《母親兩眼噙淚》,儘管沒有任何東西比拉丁文和宗教經文距離他們更遠。

  我以為,你並沒有打算將報務艙變成一個小小的聖母院。運到下面去的大部分東西與聖母瑪利亞並無任何關係。雖然我從未參觀過你的這個小屋——我們根本不可能潛到那裡——卻一直把它想像成是東街你的那個閣樓臥室的縮影。只有那些被你姨媽——常常是違背你的意願——放到窗臺和多層仙人掌支架上的天竺葵和仙人掌,在報務艙裡沒有找到安身之處。除此之外,整個遷居過程無可挑剔。

  在搬完書籍和炊事用具之後,輪到了馬爾克的艦艇模型——「蟋蟀」號通信艦和「沃爾夫」級魚雷艇,比例均為一比一千二百五十——遷居到甲板下面。他同時還強迫墨水、蘸水筆、直尺、學生圓規、蝴蝶標本集以及雪梟標本一起潛入水裡。我現在設想,馬爾克的家當在這個蒙著一層水汽的艙房裡面漸漸地失去了美麗的外表。那些裝在蒙著玻璃紙的雪茄煙盒裡的蝴蝶肯定備受潮濕之苦,它們僅僅習慣於閣樓小屋裡的乾燥空氣。

  但是,我們欽佩的恰恰是這次歷時數日的遷居遊戲的毫無意義和故意破壞。約阿希姆·馬爾克把他在前兩個夏天辛辛苦苦從波蘭掃雷艇上播下來的零件,一樣一樣重新送了回去,將精美的老華蘇斯基勳章和那些介紹操作規程的小牌子轉移到水下。他的努力使我們在這條沉船上——當初為了它,戰爭僅僅持續了四個星期①——又度過了一個有趣而緊張的夏天,儘管那些低年級的男生傻裡傻氣,實在令人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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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從1939年9月1日德國進攻波蘭,到10月2日波蘭進行抵抗的最後一個城市格丁尼亞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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