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一三


  此事不能再隱瞞下去了:第二天,我一大早就乘有軌電車去了布勒森。在海濱的濃霧下,我走在冰上,差點兒錯過了那艘沉船。我找到了前艙上方的那個已經鑿成的冰窟窿,費力地用鞋跟踩,用悄悄帶來的一根父親散步時用的手杖戳,弄碎了那層經過一夜又凍得可以載人的冰,又用帶鐵頭的手杖捅進這個灰暗的、滿是冰碴兒的窟窿。手杖幾乎沒到了杖柄,水也差點濕了我的手套。鐵頭觸到了前甲板。不,並非觸到前甲板。我先是將手杖伸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在沿著冰窟窿的邊緣向旁邊探索時,突然遇到了水下的障礙。我感到了鐵器與鐵器的碰擊:這裡正好是前艙那個沒有蓋子的、敞開著的艙口。倘若將兩個盤子重疊在一起,艙口就像那個下面的盤子,正好位於冰窟窿的下方。撒謊!沒有這麼精確,也不可能這麼精確。不是艙口大一點兒,就是冰窟窿大一點兒。當然,艙口的的確確是在冰窟窿的正下方。我不由得為約阿希姆·馬爾克感到自豪,心裡甜絲絲的,像是嚼著一顆乳脂奶糖。我真想把自己的手錶送給你。

  那塊圓形的冰塊准有四十釐米厚,平躺在窟窿的旁邊,我在上面足足坐了十分鐘。在冰塊下部約三分之二厚的地方,還有前一天留下來的一圈淡黃色的尿跡。我們幫了他的忙。當然,馬爾克一個人也可以鑿出這個窟窿。要是沒有觀眾,他也能行嗎?他是不是有一些隻想留給自己看的東西呢?要是我再不前來讚賞你的話,那麼,就連海鷗也不會飛到前艙上空,欣賞你鑿出來的這個冰窟窿。

  他始終擁有觀眾。哪怕是單獨一人在冰封的沉船上開鑿那道圓形的冰縫,聖母瑪利亞也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身前身後。她注視著他的斧子,為他感到歡欣鼓舞。我現在這麼說,教會怕是不會贊同我的意見的。然而,即使教會沒有權力將聖母瑪利亞視為馬爾克表演節目時的堅定不移的見證人,那麼,她自己畢竟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我對此瞭解得一清二楚,因為我當過彌撒助手,先是在聖心教堂,輔助維恩克司鐸,然後又在聖母院輔助古塞夫斯基司鐸。當我多半由於年齡增長而對聖壇的魔力失去信念之後,我也仍然去幫忙。這件事為我帶來了樂趣。我總是盡心盡力,不像平時做事那樣拖泥帶水。我當初不清楚,至今仍然不清楚,在儀式前後或者在存放聖餅的神龕裡是否真有什麼……不管怎樣,當我作為兩個輔彌撒助手中的一個站在古塞夫斯基司鐸旁邊時,他總是很高興的。因為,我從來不在祭獻和變體①之間交換香煙廣告圖片——這在其他彌撒助手中間十分流行——從來不耽誤搖鈴②,從來不拿彌撒儀式上的葡萄酒去做生意。其他那些輔彌撒助手是些極其惡劣的傢伙,他們不僅在聖壇的臺階上傳看一些男孩子愛玩的東西,用硬幣或損壞的滾珠軸承打賭,而且還在神市做彌撒前的祈禱時相互考問一些有關已經沉沒或尚未沉沒的軍艦的技術細節。他們要麼根本就不朗誦祈禱文,要麼就在兩句拉丁文之間進行一次問答。「我進到上帝的祭壇前……『埃裡特雷阿』號巡洋艦是哪一年下水的?……一九三六年。它有什麼特點?……到了歡悅我的青春的上帝前……它是意大利派往東非的唯一的巡洋艦。排水量?……上帝是我的勇力。兩千一百七十噸。航速?……我進到上帝的祭壇前……不知道。武器裝備?……有如當初那樣……六門一百五十毫米火炮,四門七十六毫米火炮……不對!……現在和將來……完全正確。德國的兩艘炮兵訓練艦叫什麼?……直至永遠,阿門……『布魯梅爾』號和『布萊姆塞』號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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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條款與變體均為天主教會使用的神學名稱。

  ②天主教儀式通常是用拉丁文,為了照顧一些不懂拉丁文的信徒,彌撒助手常在神甫講到一些重要事項時搖一下鈴。

  ③這一段中加黑點的字原文為拉丁文。


  後來,我不再定期去聖母院輔彌撒了,只有古塞夫斯基司鐸派人來請才去。他的那些彌撒助手經常為禮拜天的越野行軍①,或為「冬令賑濟會」募捐而將他棄置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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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納粹青年組織的一種准軍事訓練。

  上面說的這些話只是為了描述一番我在中央聖壇前面的位置。當馬爾克跪在聖母祭壇前面時,我從中央聖壇可以看見他。他居然能夠祈禱!他的眼睛像小公牛似的,目光越發呆滯,嘴角不停地抽動,好似要吐出一腔幽怨。被拋上沙灘的魚兒一次又一次徒勞地鼓鰓換氣。這情景也許可以說明馬爾克的祈禱到了何等忘我的地步:當古塞夫斯基司鐸和我走遍了所有領聖餐者的長凳,來到馬爾克面前時,他和往常一樣心虔志誠地跪在聖壇的左側,圍巾和那枚碩大的別針垂在胸前。他眼神凝滯,留著中分頭的腦袋朝後仰著,舌頭伸在外面,這樣一來那只活潑的老鼠就露了出來,我甚至可以用手把它逮住。這只小動物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躥上躥下。約阿希姆·馬爾克或許也已察覺,他的那個引人注目的東西露在外面,不停地抽搐。他誇張地做出香咽東西的動作,大概想借此把站在一側的聖母瑪利亞的那雙玻璃珠眼睛吸引過去。我不能夠也不願意相信,你曾經在沒有任何觀眾的情況下做過任何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第五章

  我從未見過他在聖母院裡戴流蘇。當學生中間剛剛開始時興這種羊毛小球的時候,他就很少再戴它了。有幾次,我們三個人課間休息時站在校園裡的那幾棵栗子樹下,海闊天空地瞎聊,還不時地提到這個羊毛的玩藝兒。馬爾克先將流蘇從脖子上取了下來,但是當第二遍休息鈴響過之後,他又猶猶豫豫地把它重新系上了,因為沒有更好的替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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