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一四


  一天,我們學校的一個畢業生第一次從前線回到母校。他在途中拜謁了「元首大本營」①;於是脖子上掛了那枚令人夢寐以求的「糖塊」②。當時,我們正在上課,一陣不尋常的鈴聲把我們喚進劄堂。禮堂的主席臺上出現了一個年輕人。他沒有站在講臺的後面,而是站在它的旁邊,脖子上掛著那枚「糖塊」,身後是三扇高大的窗戶和幾盆大葉子的綠色植物。學校的全體教師在他的後面圍成一個半圓形。那張淡紅色的小嘴沖著我們腦袋的上方一個勁兒地說著。他還不時地做出一些解釋性的動作。約阿希姆·馬爾克坐在我和席林的前面一排。我看見,他的耳朵先是變得蒼白,繼而又變得通紅,腰板兒直直地靠著椅背,兩隻手一左一右地摸了摸脖子,又掐掐咽喉,最後將一樣東西扔到了長椅下面。我想,那准是流蘇——紅綠相間的羊毛小球。起初,這位當上了空軍少尉的年輕人說話聲音很低,而且有些結結巴巴,口舌笨拙得可愛,有好幾次還羞得面紅耳赤。他的講話沒能立刻產生鼓動人心的效果:「……你們別以為這和打兔子是一碼事。你往往上天兜一圈,結果什麼也沒發現,甚至連續幾周全無戰事。可是我們來到海峽③之濱——我想,倘若這兒再無戰事,別的地方就更談不上了——終於如願以償。第一次行動我們就遇上一支戰鬥機編隊。我先來了一個『旋轉木馬』,就是一會兒鑽到雲層上面,一會兒鑽到雲層下面,我的曲線飛行簡直無可挑剔。我把飛機拉了起來,因為三架噴火式飛機④在我的下方盤旋,互相掩護。我想,假如幹不掉它們,豈不讓人恥笑。我從上面垂直俯衝下去,瞄準一架敵機,即刻,它的尾部拖起了濃煙。隨後,我及時調整左側機翼使座機保持平衡,同時用瞄準器套住迎面飛來的第二架噴火式飛機,對準它的螺旋槳輪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們瞧,還是它一頭栽進了大海。我心想,既然已經幹掉了兩架,那麼只要有足夠的油,就應該再去試試第三架、第四架。這時,七架被打散的敵機從我的下方飛過。可愛的太陽始終在我的背後。我揪住其中一架,讓它受到了應得的祝福,我又故伎重演,也獲得了成功,這第三架敵機幾乎撞上我的炮口,我趕緊把飛機拉起來,一直將操縱杆拉到了擋板。敵機從我的下面呼嘯而過,我一定得把它幹掉。我本能地在它的後面窮追不捨。我被它甩了,便鑽入雲層,又追了上去,用力踩住機關炮按鈕:它終於打著轉栽進了大海,我也差一點兒下海洗澡。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樣把飛機拉起來的。當我顫顫悠悠地飛回基地時,起落架卻怎麼也放不下來,我被困在空中了。你們肯定也知道,或許還在《每週新聞》⑤裡見過,如果飛機上掉了什麼東西,機翼就會搖搖晃晃。因此,我當時不得不頭一次嘗試機腹著陸。後來,在軍官食堂我才得知,我無可爭辯地擊落了六架敵機——交戰的時候因為過於激動自然顧不上一一細數。這時候我當然十分高興。約莫四點,我們又一次起飛。總而言之,一切就跟我們從前在這裡玩手球差不多。當時學校還沒有運動場,我們只能課間休息時在校園裡玩。馬倫勃蘭特老師恐怕還記得,我要麼不進球,要麼就連進九個。那天也是如此,除了上午擊落的六架以外,下午又添了三架,這是我擊落的第九架至第十七架敵機。半年以後,我積滿了四十架,受到了上級的表彰⑥。在去「元首大本營」的時候,我的機翼上已經標上了第四十四個記號。在英吉利海峽,我們這些飛行員幾乎整天不出飛機,就連地勤人員檢查飛機時我們也呆在駕駛艙裡。並非每個人都能挺得下來。為了調劑一下,我們也想法自尋其樂。每個軍用機場都有一隻牧羊狗。有一天,天氣非常好,我們將那只叫做『阿萊克斯』的牧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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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特勒在德國各地共有九個「元首大本營」,他經常在「元首大本營」向有功將士授勳。
  ②人們戲謔地把圓形的納粹黨黨徽稱為「糖塊」,這裡指鐵十字勳章。
  ③指英吉利海峽。
  ④噴火式飛機,英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使用的戰鬥機。
  ⑤德國當時的一種新聞紀錄影片。
  ⑥按照當時的規定,擊落四十架敵機的飛行員可以獲得一枚騎士十字勳章。


  那個榮獲勳章的少尉就這樣講了許多,在敘述兩次空戰之間,他還插人「阿萊克斯」牧羊狗學跳傘的故事以及一個一等兵的趣聞:每次發出警報之後,這個一等兵總是最後一個爬出被窩,經常不得不穿著睡衣睡褲駕機執行任務。

  聽到這裡,學生們笑了起來,尤其是高年級的學生,一些教師也忍俊不禁,少尉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九三六年,他畢業於我們這所學校,一九四三年在魯爾區上空被擊落。他的頭髮是深褐色的,中間沒有分道,平整地向後梳著。他個頭不太高,四肢纖細,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在夜總會端菜斟酒的侍者。他說起話來總愛將一隻手插在口袋裡,一旦講起空戰,就立刻把手從口袋抽出來,兩隻手比劃著,以便說得更加生動形象。他能夠細膩而又富於變化地掌握這種用手來表演的遊戲。他把手從肩膀下面送出來,表現偷襲時的曲線飛行,這樣可以省去很多解釋性的話,必要時他只用一詞半句加以提示。假如發動機出了毛病,他就提高嗓門,發出嘟嘟嘟的怪叫,模仿飛機起飛,然後降落在大禮堂裡。人們完全可以相信,他在基地的軍官食堂也一定表演過這個節目,因為軍官食堂這幾個字眼在他的嘴裡佔有重要的位置。「我們大夥兒心平氣和地坐在軍官食堂裡……我剛想進軍官食堂,因為……在我們的軍官食堂還掛著……」除了他那雙演員的手和模仿逼真的發動機噪音以外,他的報告也頗為風趣。他懂得如何拿一部分老師開玩笑,他們的綽號從他在校的時候一直保持到我們上學的時候。當然,他的玩笑都是善意的。他有些淘氣,挺會向女人獻殷勤,即使他曾經完成過一些非常艱巨的任務,也毫不誇大其詞。他從來不提個人的成績,總是說他是幸運的:「我是一個幸運兒,在學校就是如此,我至今仍然記得好幾張升級證書……」一個中學生常開的玩笑使他聯想到三個已經陣亡的同班同學,他說他們並不是白白地送了命。他在結束報告時沒有說出這三個陣亡者的姓名,而是坦率地道出了一段自白:「小夥子們,坦白地說,在遠方打仗的人都很願意經常回顧自己的學生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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