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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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寒冷而乾燥的冬天,我和從柏林來此度聖誕節假期的兩個表妹曾經進行了一次遠足。為了湊成對兒,叫上了席林。我們越過結冰的海面,去那艘被冰封住了的掃雷艇。我們稍微吹了點牛皮,想讓這兩個嬌滴滴的柏林姑娘開開眼界,瞧一瞧我們的沉船。她們倆長得都挺漂亮,有著金黃色的鬈髮。我們還希望,能在沉船上同這兩個在有軌電車裡和沙灘上裝作羞答答的小妞,幹點什麼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清楚的好事。 然而,這個下午卻全讓馬爾克給攪和了。破冰船多次往返於通往港口的航道,所以在沉船的前面堆積了許多冰塊,重重疊疊,犬牙交錯,形成了一道佈滿裂縫的冰牆,甚至把艦橋都遮住了一部分。風兒吹來,冰牆呼呼作響。席林和我爬上約莫一人高的冰牆,首先看見了馬爾克。我們把姑娘也拉上了冰牆。艦橋、羅經室和艦橋後面的通風管道以及其他露在冰上的東西形成了一塊塗了一層藍白色釉彩的糖果,一輪凍僵了的太陽正在徒勞地舔著它。沒有一隻海鷗。它們恐怕都在遠處的海面上,圍繞著停泊場被冰封住的貨輪上的垃圾盤旋。 馬爾克自然已將外套的領子翻了起來,緊挨著下巴額兒裹著圍巾,前面別著那枚別針,頭上什麼都沒戴,仍然留著中分頭。馬爾克那兩隻招風耳倒是套上了那種運垃圾和啤酒的工人常戴的、黑色的圓形耳套,固定耳套的是一個鐵皮弓架,它像橫樑似的正好與頭髮的中縫交叉。 他正在沉船前艙上的冰面上忙碌著,沒有發現我們。想必他已經幹得渾身發熱了吧。他試圖用一把靈巧輕便的斧子鑿穿那裡的冰層,前艙那個開著的艙口大概就在那層冰的下面。他迅速而敏捷地揮動斧子,砍出了一道環形的、約有下水道蓋子大小的裂口。席林和我從冰牆上跳下去,又把姑娘們接了下來,將她們一一介紹給馬爾克。他肯定沒有脫下手套,只是把斧子換到左手,伸出熱乎乎的右手和每個人握了握。我們把手剛縮回來,他的右手立刻又握住斧子,朝著裂縫砍了起來。兩個姑娘嘴巴略微張著站在旁邊。細小的牙齒凍得冰涼。呼出的氣在頭巾上結成了一層白霜。她們睜大發亮的眼睛緊盯著鐵斧和冰面撞擊的地方。席林和我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開始談起他潛水的事蹟和夏天發生的事情,儘管我們倆都對馬爾克大為惱火。「告訴你們吧,他曾經撈上來不少小牌子,還有滅火器、罐頭什麼的,用開罐器打開,罐頭裡面淨是人肉;他還搞上來一台留聲機,你們猜猜,從裡面爬出什麼東西來了?有一次,他還……」 姑娘們沒有完全聽明白。她們提了一些極其愚蠢的問題,還用「您」來稱呼馬爾克。他一刻不停地砍著,只是當我們在冰上過分誇張地大聲讚揚他的潛水事蹟時,他才搖搖戴著耳套的腦袋。他沒有忘記用那只設握斧子的手摸摸他的圍巾和別針。我們說得口乾舌燥,渾身也都凍僵了。每砍二十下,他就休息一下,趁這功夫說上幾句謙虛的話,介紹一點客觀情況,連腰都顧不上完全伸直。他肯定而又尷尬地強調了幾次較小的潛水試驗,但卻避而不提那些危險的遠征;他談得較多的是他的工作,而不是他在這艘沉沒的掃雷艇裝滿海水的船艙裡進行的冒險。那道裂縫越來越深地進入冰層。我的表妹們並沒有讓馬爾克迷住,因為他的詞句始終那麼平淡無味,一點幽默感也沒有。這兩個小妞大概從未同這樣一個像祖父一樣戴著黑色耳套的人物打過交道。席林和我仍然無所事事,流著清鼻涕,狼狽地站在旁邊,他簡直把我們當成了兩個凍得渾身哆嗦的見習水手,以至於姑娘們也對我和席林另眼相待了。甚至在回去的路上,她們還一直顯得挺傲慢。 馬爾克不肯走,他要把那個窟窿鑿穿,以便證明他選擇的那個位置正好是在艙口的上面。雖然他沒說「你們等到我鑿穿再走吧」這類的話,但是,當我們已經站在冰牆上時,他卻把我們起程的時間拖延了大約五分鐘。他一直躬著腰,壓低聲音說著什麼,並非沖著我們,而是朝著停泊場被冰封住的那些貨船。 他請我們幫幫他。也許他是客客氣氣地下了一道命令?他要我們把小便尿進他用斧子砍出來的裂縫,讓溫熱的尿把冰化開,至少是把它弄軟一點兒。席林或者我剛想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我們在來的路上已經撒過尿了。」我的表妹們就已經大聲嚷了起來,表示願意幫忙。「哎,你們快把臉轉過去!還有您,馬爾克先生。」 馬爾克告訴她們倆應該蹲在什麼位置,他說,小便必須始終尿在同一個地方,否則就不起作用。然後他也爬上冰牆,和我們一起把臉轉向沙灘。伴隨著竊笑私語,我們身後響起了一陣二聲部的小便聲。我們眺望著布勒森海濱沙灘和結冰的棧橋上黑壓壓的人群。海濱林陰道旁的十七棵白楊樹披上了一層冰衣。布勒森的那片小樹林的上方露出一個方尖塔,那是陣亡將士紀念碑。塔尖上的金球向我們發出令人激動的閃光信號。到處都使人感到這是禮拜天。 姑娘們提好滑雪褲之後,我們跳下冰牆,踮著腳尖站在裂縫的四周。那兒仍在冒著熱氣,特別是馬爾克預先用斧子打過叉的兩處。淡黃色的尿積在冰縫裡,沙沙地響著,一點點地向下滲透。冰縫的邊緣漸漸地變成了黃綠色。冰在低聲哭泣。濃烈的臊味始終不散,因為這裡沒有任何壓得住它的氣味。馬爾克又用斧子砍了起來,臊味變得愈加濃烈了。他從冰縫處扒出來的冰碴兒足足可以裝滿一隻普通提桶。在那兩處打過叉的地方,他輕而易舉地加深了冰縫的深度,鑿出了兩口「豎井」。 被尿泡軟的冰碴兒堆在一旁,很快就又被凍硬了。他又選了兩處,畫上了標記。姑娘們把臉扭向一邊。席林和我解開褲扣,準備幫助馬爾克。我們又化開了幾釐米冰層,鑽出了兩個不算很深的新的窟窿。他沒有撒尿。我們也沒要求他,相反倒是擔心姑娘們可能會慫恿他這麼做。 我們剛剛撒完尿,我的表妹們還沒來得及開口,馬爾克就打發我們走了。我們重新爬上冰牆,望著身後,只見他將別著別針的圍巾朝上拉了拉,遮住下巴和鼻子,但沒讓脖子露出來。帶有紅色和白色斑點的羊毛小球,或者說流蘇,暴露在圍巾和外套領子之間。這時,他已經彎下腰,繼續鑿那道我們和姑娘們正在談論的冰縫。在他和我們之間出現了一層層薄薄的霧靄,宛若洗衣房裡的霧氣,陽光在費力地穿透它們。 在回布勒森的路上,我們的話題一直圍繞著他。兩個表妹交替或同時提出一些並非都能得到解答的問題。小表妹想知道,馬爾克為何把圍巾系得這麼高,緊挨著下巴額兒,像綁在脖子上的一根繃帶似的。大表妹也提起了這條圍巾。席林抓住這個小小的機會,開始描述馬爾克的喉結,好像是在談論一個雞嗉子。他摘下滑雪帽,用手指把頭髮從中間分開,誇張地做出吞咽東西的動作,學著馬爾克那樣咀嚼,引得姑娘們哈哈大笑,都說馬爾克真夠滑稽的,大腦肯定有點兒不正常。 我也為此作出了一份微薄的貢獻,介紹了你與聖母瑪利亞的關係。然而,儘管取得了這次有損於你的小小的勝利,我的表妹們一周之後還是返回了柏林。我們和她們除了在電影院裡有過幾次平平常常的擁抱和接吻之外,沒能幹出任何放縱的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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