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馬爾克從他的房間看見的是鐘塔東面的大鐘。他的房間是一個閣樓,山牆夾在兩堵略微向上傾斜的牆之間,雨水和冰雹幾乎就落在他那從正中分開的頭髮上面。屋子裡淨是一些男孩子們喜歡的東西,從蝴蝶標本到人物明信片,其中有受歡迎的演員、獲得勳章的殲擊機飛行員和坦克部隊的將軍。這裡還掛著其他東西:一幅沒有畫框的膠印油畫,畫面是正中是西斯廷聖母,下方有兩個面頰紅潤豐滿的小天使,已經提過的畢蘇斯基獎章;那個來自琴斯托霍瓦的虔誠而神聖的護身符,進攻納爾維克的驅逐艦艦隊司令的照片。

  我頭一回去他家時就立刻注意到了那個雪梟標本。我住在西街,離他家不遠。這裡要談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馬爾克,或者馬爾克和我,著眼點始終應該是馬爾克:他留著中分頭;他穿著高腰皮鞋;他為了將那只永恆的貓從那只永恆的老鼠那裡引開,在脖子上時而掛著這個時而掛著那個;他跪在聖母祭壇前面;他是個身上有新鮮曬斑的潛水者;他儘管抽筋時的樣子很難看,卻總要遊在我們前面一截子;他好不容易學會了游泳;他畢業後想到馬戲團當小丑,為人們逗樂。

  雪梟頭頂的羽毛也是從中間向兩邊分開的,它像馬爾克一樣流露出一副飽經苦難而又柔中帶剛的救世主的神情,如同正在忍受牙痛的折磨。這只雪梟標本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做工精巧,只著了一層淺色,爪子握在一根白樺樹枝上面。

  我故意對雪梟標本、膠印的聖母油畫和來自琴斯托霍瓦的銀質獎章視而不見,因為對我來說,這間小屋的中心是馬爾克費盡氣力從沉船裡拽上來的那架留聲機。他在水下沒有找到一張唱片,也許全部溶化在水裡了。那個帶有搖手柄和唱針臂的相當現代化的音匣子是在軍官餐廳裡找到的,那裡曾經賜予過他銀質獎章和其他幾樣東西。軍官餐廳位於沉船中部,是我們——包括霍滕·索恩塔克在內——無法企及的。我們只能潛入前艙,絕不敢穿過漆黑的、連魚兒也不敢貿然進犯的間壁①,鑽到輪機艙和與之毗連的船艙裡去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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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船艙之間防止漏水的隔壁。

  在沉船上的第一個暑假結束之前,馬爾克大約經過十二次潛水,終於把這架留聲機弄了上來。同上次的那個滅火器一樣,這也是德國貨。他將音匣子一米一米地挪人前艙,移到艙口,拽上甲板,然後借助那根曾經把米尼馬克斯牌滅火器拖上來的纜繩,把它拖出水面,弄到了我們的艦橋上面。

  為了把這架搖手柄已經鏽死的音匣子運上陸地,我們只好用被海水沖到岸邊的一些木板和木樁紮了一隻木筏。大家輪班拖木筏,而馬爾克卻沒有動手。

  一周之後,修好的留聲機放在他的房間裡,金屬部分被塗成了青銅色,裡裡外外上了一層油,轉盤上新蒙了一層氈墊。馬爾克當著我的面上滿發條,讓沒放唱片的深綠色轉盤空轉。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身邊是那只站在白樺樹枝上的雪梟。他的老鼠一動也不動。我背靠著那幅西斯廷聖母油畫,要麼盯著悠悠空轉的轉盤,要麼從閣樓窗戶望出去,越過一片紅色的瓦頂,注視著基督教堂那座蔥頭形鐘塔正面和東面的大鐘。直到大鐘敲響六點,從掃雷艇上弄來的這架留聲機才停止了單調乏味的嗡嗡聲。馬爾克多次給音匣子上滿發條,也要求我興趣不減地參與他的這種新的儀式:傾聽各種不同的、漸次變化的聲音,注視每一次莊嚴肅穆的空轉。那時,馬爾克還沒有一張唱片。

  書架上擺著許多書,長長的擱板已被壓彎。他讀的書很多,其中包括宗教方面的書籍。窗臺上放著幾盆仙人掌。除了「沃爾夫」級魚雷艇和「蟋蟀」號通信艦的模型之外,還必須提及一隻玻璃杯。它放在五斗櫥上的洗手盆旁邊,杯子裡總是渾濁不清,下面沉積了一層食糖,大約有拇指那麼厚。據說,這種糖水能夠使馬爾克天生長得稀疏的、而且趴在頭皮上的頭髮變得硬起來。每天早晨,馬爾克總要小心翼翼地攪動杯子裡的水,讓食糖溶成牛奶狀的液體,卻又不破壞前一天的沉澱物。有一次,他讓我也試一試這種液體。我用梳子把糖水梳到頭髮裡面。使用了這種定型溶液之後,頭髮果然變得服服帖帖、溜光溜光,並且一直保持到了晚上。我的頭皮發癢,兩隻手由於在頭髮上捋了幾下給弄得像馬爾克那雙手一樣黏糊糊的。也許,這都是我事後的憑空想像,其實我的手一點兒也不黏糊。

  他的母親和姨媽住在樓下,那裡共有三間屋子,但只用了兩間。只要他在家,他的母親和姨媽總是靜悄悄的,甚至有點兒提心吊膽。她們為馬爾克感到自豪,因為他即使不是班上最拔尖的學生,也是大家公認的好學生,成績單可以為證。他比我們大一歲——這一點很容易貶低他的學習成績,當初,他的母親和姨媽足足晚了一年才讓這個據她們說自幼體弱多病的男孩進入小學。

  他不是一個想出人頭地的人,讀書不算十分賣力,允許別人抄自己的作業,從不打小報告,除了在體操課上,沒有顯露出過度的野心,而且公開鄙視和干預高年級學生常常搞的那種惡作劇。有一次,霍滕·索恩塔克在施特芬斯公園①的長凳旁邊拾到了一個避孕套。他用一根樹枝挑著帶進了教室,然後把它翻過來套在教室大門的把手上面。他想捉弄一下參議教師特勞伊格,這個近視厲害的教書匠本來早就應該退休了。有人在走廊裡喊了一聲:「他來了!」這時,馬爾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用一張包黃油麵包的紙把避孕套從門把手上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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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位於但澤市區與近郊朗富爾區之間的公園。

  無人表示異議。他再一次向我們顯示了他的本領。我現在可以說:他不是一個想出人頭地的人,學習勁頭平平,讓大家抄他的作業,除了在體操課上之外,毫無野心,也不參與平常的惡作劇。所以,他又是另外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馬爾克。他既以講究的方式又以拘束的方式博得了人們的讚賞。他竟然願意以後到馬戲團去,沒准還會登臺表演;他取下黏糊糊的避孕套,借此練習如何扮演小丑,獲得了大夥兒低聲的贊許。當他在單杠上做著大回環的時候,聖母銀像在健身房污濁的臭氣裡旋轉,他這時幾乎真的就是一個小丑。然而,大夥兒對馬爾克的讚賞主要集中在暑假期間,集中在那艘沉船上,儘管我們幾乎不可能把他那種著了魔似的潛水想像成為精彩的雜技表演。每當他一次又一次渾身哆哆嗦嗦、青一塊紫一塊地爬上艦橋,高舉著撈上來的東西讓我們看的時候,我們甚至連笑都沒笑一下,最多半真半假地讚歎幾句:「你小子可真棒!我多麼希望能有你這樣的精力啊。約阿希姆,你真是一條瘋狗。你是如何把它弄下來的?」

  喝彩讓他感到心情舒暢,可以平緩他的喉結的跳動;喝彩又會使他難堪,給喉結的跳動以新的動力。他多半拒絕會給他帶來新的喝彩的東西。他絕不是牛皮大王。你從來沒說過:「你學學看。」或者:「今後一定會有人學我的樣子做。」或者:「你們中間誰也不可能像我前天那樣,接連潛下去四次,從沉船中部一直潛到廚房,弄上來一聽食品罐頭。那肯定是法國貨,因為裡面裝的是烤蛙腿,味道有點像小牛肉。可你們竟然害怕,甚至在我吃了半聽之後還是不願嘗一點兒。我接著弄上來第二聽,還找到了一把開罐器,可借,這一聽已經變質了:鹹牛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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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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