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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布爾紀尼昂先生,我告訴您,如果我有過什麼疑心的話,那麼它早就化為烏有了。」

  「不,閣下,不,請原諒,您還不能完全放心呢……貢圖亞,我的朋友,燒咖啡,燒到布瓦先生只好能喝的那樣,我想,布瓦先生一定喜歡滾燙的咖啡。」

  「是的,是的,閣下,」布瓦鞠躬答道,「說實在的,我是喝滾燙的。」

  「啊,」布爾紀尼昂不時從自己碗裡呷著咖啡,愉快地轉動著眼珠說,「您說得對,閣下,只有這樣的咖啡才好,如果涼了,那就沒味道了。這種咖啡,應當說是高級的……貢圖亞,我的朋友,請接受我的表揚,您服侍得太好了。現在,請幫我收拾一下桌子。您應當知道,對於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來說,沒有比美味食品和酒的味道更令人難受的了。閣下,」布爾紀尼昂一面接著說,一面向房門退去,那扇門在他開吃之前已被他關嚴,這時被他的夥伴向前推送桌子時打開了,「閣下,您有什麼需要的話,這兒有三個鈴,一個在您的床旁,兩個在壁爐旁,壁爐旁的鈴是叫我們的。床旁那個鈴是叫近侍的。」

  「謝謝,閣下,」布瓦說道,「你們太周到啦。我誰也不想打攪。」

  「別客氣,閣下,別客氣。老爺希望您在這裡象在家裡一樣。」

  「您的老爺真是太好了。」

  「您不再需要什麼嗎,閣下?」

  「什麼也不需要,我的朋友,什麼也不需要,」布瓦說道,他們的這片熱心使他大為感動,我只有對你們表示我的感謝。」

  「我做的是我份內的事,閣下,」布爾紀尼昂謙遜地答道,又最後鞠了一躬,關上門走了出去。

  「確實,」布瓦懷著感佩的心情從後面望著布爾紀尼昂說道,「應當承認,有些俗話是不對的,譬如常說的「蠻橫如悍僕」,瞧這個人,他幹的就是這一行,卻是那麼彬彬有禮。是啊,我再也不信那些俗話了,至少我也要區別一下。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佳餚的色香味更刺激食欲了。剛才當著布瓦面撤走的飯菜,豐盛的程度超過了善良的書法家至今所能想像到的一切美餐,他忍受著空腹的苦處,開始後悔不該對那些迫害自己的人過分不信任,但已經遲了。誠然,布瓦可以拉鈴把布爾紀尼昂先生或者貢圖亞先生叫來,請求再給他送一份吃的。但是,他膽怯,不敢提出這個要求。因此他在那些還可相信的俗語中找到最能給他安慰、最適合他眼前處境的一句:「一睡解百饑。」於是決心照這條俗語去做,雖然沒能吃上飯,至少也該睡他一大覺。

  他正想照此行事,但又有恐懼襲來:他們會不會趁他睡覺的時候結果他呢?月黑殺人夜。他每次聽過媽媽講的棺材蓋的故事。它一蓋上就把不幸的睡覺的人悶死了。

  他還聽過床鋪的故事,那床鋪靜靜地沉入水中,靜得連睡在上面的人都沒驚醒過來。他還聽說過牆壁壁板甚至家具上有暗門,它可以悄悄打開,把屍體放進去。給他送來如此豐盛的午餐和美酒,難道是為了讓池無憂無慮地酣睡嗎?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因而,對自己的生命具有高度警惕的布瓦,拿著一支蠟燭,開始仔細地在房間裡察看。他打開立櫃所有的門,拉出五斗櫃所有的抽屜,敲敲護牆板上的鑲板,然後走到床前,四肢著地,恐懼地探頭向床下張望,臉差一點沒碰到地毯上。忽然他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的狀態不容他考慮自衛問題,於是他一動不動,身上直冒冷汗,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要發生什麼事情。過了一會,一種使布瓦戰慄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險惡的寂靜。

  「請原諒,閣下,您不是在找自己的睡帽吧?」

  布瓦被發現了。如果有危險的話,那是無法避免的。因此他從床下伸出頭來,手裡拿著蠟燭,跪在那裡,露出一副謙恭可憐的樣子,他朝發問的人扭過臉去,看見面前是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彎著胳膊抱著什麼東西,布瓦覺得那是一些衣服。

  「是啊,閣下,」布瓦說道,他鎮靜地順水推舟接過提示給他的藉口,自己還不免暗自得意,「是啊,閣下,我正是在找我的睡帽。難道不行嗎?」

  「閣下,為什麼您要自己費力,而不拉鈴叫我們呢?我十分榮幸地被派來當您的近侍,我正好給您送來睡帽和睡衣。獷僕人說著就把華麗的繡花睡衣,又薄又軟的洋紗睡帽和極為雅致的粉紅絲絛放在床上。布瓦依舊跪在那兒,十分驚訝地瞧著這些東西。

  「閣下,現在您要不要我來幫您寬衣?」僕人間道。「不必,閣下,不必!」布瓦非常怕羞,他一方面謝絕幫忙,一方面現出所能作出的最客氣的微笑,「不必了,我習慣自己脫衣服,謝謝,閣下,謝謝!」

  僕人去了,又剩下布瓦一個人。

  因為房間已察看完畢,而饑餓又變得越發厲害,布瓦遂盼著儘快入睡。他歎息一聲,立即做睡前的洗盥,為了不至於晚間找不著燈火,便把一支蠟燭放在了壁爐的一角,隨後哼哼唧唧地躺在柔軟舒服的床上,他到底也有機會睡在這樣的床上。

  但是睡什麼床,不一定做什麼夢,這是布瓦根據自身經驗得到的一條定理,可以加進他那份有效俗語的單子裡去。或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由於肚裡空空如也,布瓦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寧,只是到天快亮的時候稍稍睡著一會兒。一些駭人的、荒唐的惡夢緊緊跟蹤他。到了早晨他還夢見自己被囚禁在菜豆烤豆肉裡。正在這時僕人進來了,間他願意幾點鐘吃早飯。

  這句問話湊巧同布瓦最後一場夢境緊緊相連,以致一想到吃飯他都渾身打戰,他含混地嘟嚷了幾句什麼,僕人仿佛懂得了這幾句嘟嚷所包含的意思,因為他立即走了出去,邊走邊說馬上就送來早餐。

  布瓦不習慣在床上吃早飯,他敏捷地從床上跳下來,匆憶穿好衣服。他剛剛漱洗完畢,布爾紀尼昂和貢圖亞先生就走了』進來,手裡端著早餐,象昨天送來晚餐一樣。

  於是我們已經描寫過的那種場面又重演一遍,不過不同的是,這次是貢圖亞先生坐下進餐,由布爾紀尼昂先生侍候。可是,到喝咖啡的時候,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布瓦看見他最心愛的飲料,從一個咖啡銀壺倒進一隻瓷杯裡,眼看就要灌進貢圖亞先生的食道裡,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於是聲稱他的胃需要用點東西安撫一下,因此,他希望把咖啡和麵包圈留給他。這個聲明看來不太合乎那位自我犧牲的貢圖亞先生的脾氣,不過,他還是又喝了兩勺香氣撲鼻的飲料,隨後把剩下的咖啡和小圓桌上的白麵包和糖塊留下來了。然後,兩個壞小子哧哧笑著帶走了那頓豐富早餐餘下的食物。

  他們身後的門剛一關上,布瓦便向那張小桌奔去,倉促中甚至沒有在咖啡裡泡一泡麵包圈,就狼吞虎嚥地吃掉喝光了。當他稍微有點精神的時候,雖然這份飯食少得可憐,但他卻開始感到一切並不是那麼索然乏味。

  實際上,布瓦役有失去正常的思維能力;由於他順利地度過了昨天的傍晚和剛剛過去的一夜,而早晨對他說來也不錯,他開始認識到,如果是由於某種政治原因剝奪了他的自由,那麼,這起碼沒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且相反,人家對他非常關懷,給他的東西是他至今未曾嘗過的。後來,布瓦感到這種豪華的環境在自己身上產生了良好的作用,仿佛它散發出某種精神物質,滲入到每一個毛孔,使心裡覺得快活。他認為昨天給他送來的晚餐比他平常吃的好得多,也承認,他睡過的那張床是非常柔軟的。他感覺到,剛才喝的那種咖啡實在香甜可口,他在家裡喝的那種摻了菊芭的咖啡是沒有這種味道的。最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二十四小時以來,他使用的這些帶軟墊的舒適圈椅和椅子比起他那種皮圈倚和編制的椅子具有無可爭議的優點。這樣一來,唯一真正使他難以忍受的就是想到巴蒂爾達。他沒有回家,她該怎樣心神不安呵!他不敢再提昨天曾向杜布亞提出的那個請求。很想給養女送個消息。他想到仿照鐵面罩從監獄窗口向海洋扔一個銀盤的辦法,從自己的陽臺上向保羅-盧雅爾宮院子裡扔一封信。但是,他知道這種違反德·聖馬爾先生意願的做法,對一個不幸的囚徒來說會招來有效的後果。他感到害怕,怕採取類似的作法會加重監禁的懲罰,至少目前的狀況他還是能夠忍受的。

  由於這些考慮,布瓦度過了一個比昨晚和昨夜更為平靜的早晨,此外,他的胃由於裝了一杯咖啡和一塊麵包,已經不那麼難受了。他不過稍微有一點餓,想到中午就有一頓美餐等著他的時候,這種餓勁甚至會帶來愉快呢。如果再看看窗外那片令人神往的景色,它能使囚徒忘掉那些陰暗的想法,因此不難明白,布瓦何以能夠不甚苦悶地待到下午一點鐘。

  正午一時,房門打開,又出現一張擺滿食物的飯桌,象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一樣,由兩個僕人抬了進來。這一次坐到桌旁的既不是布爾紀尼昂先生,也不是貢圖亞先生。布瓦表示,他對高貴的東道主的一番厚意完全領情,對貢圖亞和布爾紀尼昂兩位先生倫番表現的自我犧牲精神表示感謝,現在要請他們兩人來服侍一番了。兩個僕人不禁互相做了一個鬼臉,但還是表示聽命。

  不難想像,由於這頓豐盛的午餐,布瓦體驗到的那種愉快心情就更加提高了。

  布瓦嘗了所有的菜肴,喝了各種美酒。他還小口小口地呷著咖啡,把它喝了個精光。至於咖啡,他平常只在星期天才能照到:除了這種阿拉伯瓊漿之外,布瓦還喝了一杯安福太太的蜜酒。這些東西下肚之後,應當說,真有點飄飄欲仙了。

  傍晚送來的晚餐也達到了同樣的效果,不過,由於布瓦把紅葡萄酒和西列裡酒嘗得比午飯時多了一點,不到八點鐘就進入了一種不可描述的美妙狀態。因此,當僕人進來給他鋪床的時候,布瓦已不是趴在地上將頭伸在床下,而是伸開四肢躺在圈椅裡,兩腿擱在壁爐的柵門上面,一面眨著眼,一面扯起那不斷變調的輕柔的嗓門無休止地唱了起來,這情景說明可敬的繕寫員的自我感覺,較之二十四小時以前是大為好轉了。不但如此,當僕人象昨天一樣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寬衣時,布瓦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上已有幾分困難,他只是一笑表示同意,隨後把雙手伸過去,讓他幫助脫掉常禮服,然後又伸出雙腳,讓他幫助脫靴子。儘管布瓦心情十分快活,但他天生拘謹,不容自己過分隨便:只是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才完全脫光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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