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阿芒得騎士 | 上頁 下頁
三四


  「唉!是啊,我可憐的孩子!」克拉裡莎到底說出話來,「是啊,是啊,是真的喲!唉,咱們該多不幸呀!」她嚎啕大哭起來。

  「太太,」布瓦拙於言辭,一下子想不出該說句什麼安慰的話,「先不要這樣難過呀。也許,這裡頭有什麼不對頭呢。」

  「唉,難道你沒見信是奧爾良公爵親筆寫的嗎!……」可憐的寡婦哭著說,「唉,我的孩子,」她轉身向巴蒂爾達說,「是喲,爸爸死了。哭吧,哭吧,我的女兒!大概上帝看見你的眼淚才會憐憫你!」

  可憐的少婦講過這句話後,一陣激烈的咳嗽襲來。布瓦似乎覺得,這陣咳嗽連他的胸膛也震裂了。當他一眼看見克拉裡莎捂嘴的手帕滿是鮮血時,立刻嚇得魂飛天外。他這時才看出,還有比喪父更大的不幸威脅著小巴蒂爾達。

  杜·羅什夫婦所住的房子,現在對於克拉裡莎顯得過於空曠了,因此當孀婦搬到三樓一套稍小的房子時誰也不覺得奇怪。

  克拉裡莎沉於哀傷之中,再加上一切有自尊心的人都能理解的那種感情,她羞于向國家請求為國犧牲所應得的報酬,特別是在死者屍骨未寒的時候。因此,可憐的寡婦沒有立即向軍事部申請恤金。過了三個月光景,當克拉裡莎想到要提出申清時,由於奪取雷克納和薩拉戈薩的勝利,人們早己忘記了阿爾暈薩之戰。克拉裡莎把奧爾良公爵的信拿給軍事部的秘書看了。秘書回信說,她憑此信無疑有權申請恤金,但麻煩的是必須等到公爵回來才行。克拉裡莎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消瘦的臉,苦笑地說:「等就等吧,也好,我同意。不過,天知道我還能等幾天?」

  克拉裡莎申請恤金不成,不得不放棄三樓的套房,又搬到四樓上兩間更小的房間裡。可憐的寡婦沒有任何收入維持生計的資產。結婚時公爵贈她的一份小小嫁妝已經花在家具和阿爾培出征裝備上了。現在她既然搬進了更小的房子,賣掉一些家具也並不奇怪。

  聽說,奧爾良公爵冬天回到首都。克拉裡莎指望公爵一回來就能解決撫恤金問題。但是,大軍一反往年此時的慣例,沒有在冬季停止行動,駐營休整,而是繼續進軍。不久,又有消息說,奧爾良公爵不僅不回巴黎,相反,還要去圍攻萊裡達。想想一六四七年連大將孔代都在萊裡達城下失利,這次圍攻即便勝利也一定是曠日持久的。

  克拉裡莎不得不再次提出申請。但是軍事部的官吏這時甚至連杜·羅什的名字也不記得了。她再次出示了公爵的信。信件照常受到重視,但是人家告訴她,圍攻萊裡達的戰役一結束,公爵一定會回到巴黎來。暫時只好請可憐的遺婿稍稍忍耐一下。

  克拉裡莎又從四樓的兩間屋子搬到布瓦對面的一間小閣樓裡,賣掉了全部家具,只留下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母女倆的兩張床。

  布瓦目睹她們幾次搬家和出賣家具,他雖不甚機敏,但也看得出她們處於何等困境。布瓦是個儉樸的人,有一點小小的積蓄。他很想把這點儲備送給克拉裡莎使用,但克拉裡莎人窮志不屈,布瓦不敢向她贈款。他把自己的全部財產五百或六百里維爾卷成一個小包,揣在懷裡,有二十次去看她,每次從衣袋裡掏出一半就又收回去走開,始終不敢把錢交給可憐的寡婦。有一次,布瓦上班時在樓梯上遇見房東,他正逐戶向窮房客催索房租。布瓦想到,房東正要去討克拉裡莎的房租,雖然數目不大,但也會使她窘迫不堪。於是,布瓦把房東請到自己房裡,告訴他杜·羅什夫人前一天晚上把房錢交給了他,一次付清半年房租。房東正擔心人家付不出錢,現在竟一次交這麼多,當然十分高興,一點也不想問是誰付的。他兩手接過錢,給布瓦開了份季度的收據,便收別人的房租去了。

  布瓦心地純潔,察性天真,幹好事竟如犯罪一樣不安,有氣、四天工夫不敢在女鄰人面前露面。當他再去看她時,她正為他這些天的疏遠而煩惱,以為這是有意冷淡。布瓦發現克拉裡莎這幾天變化很大,心裡更加難受,以致告辭出來時不住地搖頭歎氣和擦眼抹淚。這一回,他一反多少年來的習慣,睡覺之前沒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沒有哼他心愛的小調:

  「讓我盡清地遊逛,

  ……

  ……

  嬉戲和浪蕩!」

  這說明布瓦悲傷到了極點。

  到了冬末,聽說萊裡達已經拿下來,但又有消息傳來,年青有為的統帥又打算圍攻托爾托薩。這個打擊使不幸的克拉裡莎失魂落魄。可憐的女人明白,春天一來又要開始新的征伐,公爵更不能回法國了。她已經心衰力竭,這一來便臥床不起了。

  克拉裡莎情形很糟。她對自己的病情心裡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病入膏盲,幼女無依無靠。不幸的女人並不怕死,只愁拋下的小女兒連一處哭媽媽的地方都沒有,因為她這種窮人只能葬在公墓。已故的丈夫倒有幾家遠親,但她不能,也不願意去向他們求助。至於克拉裡莎的娘家,她連一個也不認識,因為她生在法國,母親也死在這裡。何況她心裡明白,就算能夠指望英國親戚方面的援助,現在也遠水解不了近渴。死神已在等待著她。

  有一天布瓦在病人的房裡呆得很晚,她一直在發燒。夜裡,他被克拉裡莎淒慘的呻吟驚醒,跳下床來,穿起衣服奔向她的房間。但他走到門前不敢進去,也不敢敲門。克拉裡莎一邊哭泣一邊出聲的祈禱。小巴蒂爾達被她驚醒,呼叫著媽媽。克拉裡莎哭得更加傷心,從床上抱起女孩,放在自己的膝上,一句一句地教她跟自己禱告。每禱告一句她都要說一聲:「上帝啊,聽聽我的小女兒的聲音吧!」母女倆一個剛剛離開搖籃,一個就要踏進墳墓,齊聲向唯一的救主祈求。這深夜的一幕,淒涼哀惋,以致布瓦難過得暗自跪下默默發誓:如果巴蒂爾達不幸失去母親,他就擔起撫育幼女的義務。上帝聽了母女的哀訴,遂作出了這個安排。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克拉裡莎的房間,一向拘泥的禮教也顧不得了。他抱起巴蒂爾達,把自己的臉緊貼近女孩漂亮的小臉,輕聲說道:

  「放心吧,天真可憐的孩子,世界上總有好心人的!」

  小女孩用兩手摟住布瓦的脖子和他親吻。布瓦熱淚盈眶,但一想到不該在病人面前哭泣,以免惹她傷心,便忍住眼淚,掏出了懷錶。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嗯,已經九點三刻,我該走了,杜·羅什太太。」

  布瓦在樓梯上遇見醫生,向他打聽病人的病情。醫生是出於憐憫才給克拉裡莎看病,所以也無需隱瞞。他告訴布瓦,病人已經活不了三天。

  布瓦四點鐘下班回來,看到樓裡的人神態慌張。醫生臨去時囑咐女看門人該給病人行聖餐禮了。於是有人去請牧師。不久,牧師帶著教堂的從事前來,敲著小鐘走上樓去,也不打招呼就推門進了病人的房間。教會人員突然來臨,使克拉裡莎驚恐萬分,但她仍然虔誠地垂下雙手,仰面望天,迎接上帝派來的使者。布瓦一聽見唱讚美詩的聲音,馬上明白了閣樓上發生的事情。他大踏步奔上樓去。在克拉裡莎的房間和門外的過廳裡聚集了全樓的女人。她們是按照當時酌風俗跟隨教會從事來的。臨危的人面色蒼白,一動不動,要不是眼裡嚼滿淚水,一定會被人當成墓地上的大理石像。牧師和教堂從事站在床前高唱讚美詩。巴蒂爾達已被帶走,為了不影響病人履行臨終的宗教儀式。小女孩躲在一角不敢哭叫。陌生的人和莫名其妙的歌唱嚇住了她。巴蒂爾達在這群面色陰沉的人中一看見布瓦就象見了唯一的親人,立刻撲了過去。布瓦抱起她跪在臨終病人的床前。這時,克拉裡莎的視線又從天上回到人間。她一定是再一次向蒼天祈禱,請賜給她女兒一位可靠的保護人。她一眼看見巴蒂爾達正在那位唯一的朋友懷裡,臨終者的目光探進布瓦純潔和忠誠的內心深處。她大概看出了他心裡的想法,忽然從被子裡欠起身來,把手伸給了他,輕輕發出一聲高興而又感激的呼聲,這一呼聲只有天使才能聽懂。隨後她好象是為此耗盡了生命的最後的力量,突然失去知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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