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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州長是個非常善良而又小心謹慎的人,全神貫注地在傾聽麥克米倫說話。據他判斷,麥克米倫顯然是個熱情的、精力飽滿而具有高尚理想色彩的人。他一刻都不懷疑這個人所說的話;不管他說什麼都是真實的,因為他是根據自己所理解的真理這個概念來說的。

  「不過,請您個人來談一談,麥克米倫先生,」州長最後開了腔說,「因為您在監獄那裡跟他有過長時間的接觸——您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實質性的事實是在庭審時沒有提到過的,可以把這些或那些見證材料的性質加以改變,或是給予推翻?諒您一定知道,這是個訴訟程序。我可不能單憑個人感情用事——特別是在兩處法院作出一致的判決以後。」

  他兩眼直瞅著麥克米倫,這個臉色蒼白、啞口無言的人也回看他一眼。因為現在要決定克萊德有罪還是無罪,這一重任顯然已落到了他肩上,就憑他的一句話了。不過叫他該怎麼辦呢?難道說他長時間對克萊德懺悔一事進行思考以後,不是認定克萊德在上帝和法律面前都是有罪的嗎?現在他能——為了仁慈的緣故——就不顧自己心中深信不疑的想法,突然改變說法嗎?這樣做——在主的面前,是虔誠的、純潔的和令人欽佩的嗎?麥克米倫馬上認為:他,作為克萊德的宗教顧問,應該完全保持自己在克萊德心目中的宗教權威。「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①於是,他就馬上回答州長說:「作為他的宗教顧問,我開始考慮的,只是他一生中有關靈魂方面,而不是法律方面的問題。」沃爾瑟姆一聽這句話,就從麥克米倫的態度中斷定他顯然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也相信克萊德是有罪的。所以,最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對格裡菲思太太說:「在我還沒有掌握到過去我從沒有見到過的、非常確切的證據,以至於使我懷疑這兩次判決的合法性以前,我是毫無選擇餘地的,格裡菲思太太,只能聽任已經作出的判決仍然有效。對此,我心裡感到非常難過——啊,簡直是說不出的難過。不過,要是我們希望人們尊重法律的話,那末,沒有充分的合法根據,永遠也不能改變依法作出的決定。我心裡也巴不得自己能向您作出另一種決定來,說真的,我就是巴不得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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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5章第13節。

  我心裡將為您和您兒子祈禱。」

  他摁了一下電鈴。他的秘書走了進來。顯然,會見就到此為止了。格裡菲思太太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當這次談話的關鍵時刻,州長向麥克米倫提出了有關她兒子是否有罪這個絕頂重要的問題時,他卻很古怪地先是保持緘默,繼而模棱兩可,支吾搪塞,這使她不由得深為震驚和沮喪。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該往哪兒去?求誰呢?上帝,而且只有上帝,為了克萊德飽受的苦難和面臨的死亡,她和他必須向他們的創世主尋求安慰。當她正這樣暗自尋思,還在悄悄地哭泣的時候,麥克米倫牧師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攙扶她走出了州長辦公室。

  等她走後,州長終於扭過頭去,對他的秘書說:

  「我一輩子從沒有碰到過比這更慘的事了。叫我永遠忘不了。」說罷,他掉過頭去,凝望著窗外二月裡的雪景。

  在這以後,克萊德的生命就只剩下兩個星期時間了。在這期間,麥克米倫首先把這最後的終審判決告訴了他,不過,當時是由他母親陪著一起來的。麥克米倫還沒有開口,克萊德一見母親的臉色,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後來,他又聽麥克米倫說他應該向上帝——他的救世主尋求庇護,尋求靈魂安寧。於是,他就在牢房裡老是踱來踱去,簡直一刻都安靜不下來。由於最後確悉他沒有多久就要命歸西天,他覺得自己即便在此時此刻,還有必要回顧一下個人不幸的一生。他的少年時代。堪薩斯城。芝加哥。萊柯格斯。羅伯達和桑德拉。這些,連同與這些有關的一切,都在他記憶裡一一閃過。那些絕無僅有的、短暫而歡快的緊張的時刻啊。他那不知饜足——不知饜足——的欲望啊,他在萊柯格斯跟桑德拉邂逅以後所激起的那種熱切的欲望啊。而緊接著就是這個、這個現在!殊不知就連這個現在也快到盡頭了——這個——這個——可恨他至今壓根兒還沒有體面地生活過呢——而且,最近這兩年又是關在令人窒息的監獄裡,多慘啊。他這飄忽不定、如今惶惶不可終日的一生,在這裡只剩下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而且眼看著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是,生命——生命——人怎能沒有生命呢——白晝——太陽、細雨——工作、愛情、活力、願望,該有多美呀。啊,說真的,他可不願意死啊。他可不願意。既然現在最重要,現在就是一切,那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為什麼老是對他念叨著說,他應該心心念念企盼神的仁慈,只要想念上帝就得了?而麥克米倫牧師還堅持認為,只有在基督那兒,在陰曹冥府才有真正的安寧。啊,是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難道在州長面前他不該說話嗎——難道他不能說克萊德無罪嗎——或是至少說他不完全是有罪的——當時只要他有這麼個看法——在那時——那末——那末——啊,那時,州長也許會把他的死刑改成無期徒刑呢——不是他說不定就會那麼辦嗎?因為,他問過他母親,當時麥克米倫對州長說過些什麼——(但並沒有告訴她,說自己一切都向他懺悔過了),她回答說,他告訴州長,說克萊德在主的面前是十分虔誠——不過並沒有說他沒有罪。克萊德覺得:麥克米倫牧師竟然不肯為他更多出力,該有多奇怪。多傷心。多絕望!難道說人們就永遠不瞭解——或是不承認他的那些合乎人性——如果說是太合乎人性甚至也許是邪惡的、如饑似渴的欲望嗎?不過,有許許多多人不也跟他一樣被這些欲望折磨著嗎?

  但是,如果一定要說還有比這更糟的事,那就是格裡菲思太太得知:麥克米倫牧師在回答沃爾瑟姆州長提出那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時,只說了幾句話——確切地說,他壓根兒沒有說別的話——後來他在回答她提問時,也只不過是把自己那幾句話又重複念叨了一遍。這樣,她轉念一想,不由得大吃一驚:歸根到底,克萊德也許是有罪的,如同她一開頭所擔驚受怕的一樣。因此,她有一次就這樣問他:

  「克萊德,如果說你還有哪些事情沒有懺悔過,那末,你在大限來到以前非得懺悔不可。」

  「我什麼都向上帝和麥克米倫先生懺悔過了,媽媽。難道說這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你跟人們說過你是無辜的。但是,如果說你並不是無辜的,那你就應該說真話嘛。」

  「不過,要是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是對的,這難道說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如果上帝說的是另一個說法,那就不夠了,」

  格裡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說——她在內心深處感到極端痛苦。不過,這時他再也不願說下去了。他怎麼能跟他母親或是芸芸眾生一起討論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問題呢。就是他在向麥克米倫牧師懺悔時和隨後幾次談話時,也都一直解決不了。這已是無法可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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