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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他站起來,走到牢房門口,想讓心中的劇痛平息下去。對面中國人一度住過的那間牢房,現下關進一個黑人——沃什·希金斯。據說,他把一家餐館的侍者刺死了,因為那個侍者拒不給他上菜,而且還百般侮辱他。他的緊鄰是一個年輕的猶太人。他想去搶一家珠寶鋪,把那裡的掌櫃給殺死了。不過,現在關在這裡只是等死,他早就絕望透頂,徹底崩潰了——整天价多半只是坐在小床上,兩手捂住頭。克萊德從他現在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他們兩人——那個猶太人還捂著頭哩。不過,躺在小床上的那個黑人,卻叉起兩腿,一面在抽煙,一面還在唱——

  啊,大輪在——轉……哼!

  啊,大輪在——轉……哼!

  啊,大輪在——轉……哼!

  就是為了我呀!為了我呀!

  克萊德驅散不了自己心裡那些念頭,便又掉過身去。

  已被判處死刑!他非死不可。而這封信——標誌著他跟桑德拉也就算全完了。這一點他分明感覺得到了。再見吧。「儘管她永遠也不會跟你見面了。」他倒伏在床上——不是要哭,而是要休息——他覺得太疲憊了。萊柯格斯呀。第四號湖呀。熊湖呀。哈哈大笑——接吻——微笑呀。去年秋天裡他渴求過的是什麼呀。而一年以後——現在呀。

  可接下來是——那個年輕的猶太人。當他心靈深處劇痛委實難以忍受,再也不能悶聲不響的時候,就會哼起類似宗教禱告的曲調,讓人聽了簡直心肝俱裂。這樣的曲調許多同監犯人都大聲反對過。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的曲調在此時此刻,卻又是再合適也沒有呀。

  「我作惡多端。我心狠手辣。我撒謊騙人。啊!啊!啊!我一貫不老實。我心裡壞點子可多著呢。我跟那夥壞人在一塊廝混過。啊!啊!啊!我偷過東西。我缺德透頂。我殘酷無情!啊!啊!啊!」

  還傳來了那大個兒托姆·魯尼的聲音。他殺死了跟他爭奪一個妓女的托馬斯·泰伊,因而被判處死刑。「看在基督面上!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我也是一樣。啊,看在基督面上,別再難過了!」

  克萊德坐在小床上,心心念念正合著猶太人的曲調拍子——默默地跟著他一塊哼唱——「我作惡多端。我心狠手辣。我撤謊騙人。啊!啊!啊!我一貫不老實。我心裡壞點子可多著呢。我跟那夥壞人在一塊廝混過。啊!啊!啊!我缺德透頂。我殘酷無情。我心裡老想殺人。啊!啊!啊!那是為了什麼呢?一枕黃樑美夢!啊!啊!啊!……啊!啊!啊!

  ……」

  過了個把鐘頭,獄警把他的晚餐放在小窗口那塊擱板上,克萊德依然紋絲不動。開飯了!半個鐘頭以後,獄警又來了,晚餐還撂在那裡,動都沒有動過,跟那個猶太人一樣——於是,獄警就一聲不吭拿走了。獄警們知道,關進這些籠子裡的人憂鬱時,反正就吃不下飯了。有的時候,甚至連獄警他們一口飯也都咽不下去呢。

  第三十三章

  即使是兩天以後,克萊德那種頹喪的心態,麥克米倫牧師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因此很想瞭解一下原因何在。最近以來,根據克萊德的態度,他自然而然地深信無疑:他歷次來監獄探望(如果說還不是指他宣揚的全部教義)所得到的反應,並不象他原先希望那麼熱烈,不過也看得出來,克萊德已在逐漸接受他的那一套宗教觀點了。他覺得他規勸克萊德時說過頹喪和絕望都是很傻這類話,還是收效不小。「怎麼啦!天惠神賜的安寧不是唾手可得嗎?只須開口要就行了。凡是尋找上帝而又找到了的人(反正他只要去尋找准能找到),見到的不是悲傷,只是歡樂。『上帝將他的靈賜給我們,從此就知道我們是住在他裡面,他也住在我們裡面。』①」他就是這麼宣揚教義或是援引《聖經》上那些話——到後來——克萊德在接到桑德拉的信過了兩周以後,因為這封信使他精神上一厥不振,萬念俱灰,終於想到,不妨請麥克米倫牧師跟典獄長說一說,允許他住進別的一間牢房或是一個單間,反正離開這裡遠些(克萊德覺得自己痛苦的思緒簡直太多了,充滿了這間牢房),以便跟他談談,聽取他的忠告。他跟麥克米倫牧師說,他對不久前自己碰到的所有一切遭際,究竟該負多大責任,看來還不能理解,因此,麥克米倫已經談得很多的有關心靈的安寧,他好象怎麼都找不到。也許——一定是他的觀點出了什麼差錯。其實,他很願意把他被指控並被定了罪一事從頭至尾跟麥克米倫牧師談一談,看看自己在認識上有什麼錯誤。如今,連他自己也不免有點兒半信半疑了。麥克米倫聽後感動極了——據他看來,這對拯救靈魂來說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也是對信仰和祈禱的真正獎賞啊。他馬上就去找典獄長,典獄長也很樂意為這事效勞。於是,麥克米倫獲准可以使用老死牢裡一間牢房(他需要使用多久,就可以使用多久)。而且,麥克米倫跟克萊德晤面時,可以不受監視——只有一名獄警在外面過道裡站崗值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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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聖經·新約·約翰一書》第4章第13節。

  在那裡,克萊德向麥克米倫牧師和盤托出了自己跟羅伯達和桑德拉的關係。不過,因為所有這一切在庭審時都已講過了,所以,他僅僅提到了一些最重要的證據——除了他自己的申辯以外,也就是所謂回心轉意這一說法;過後,他特別詳細講到了自己跟羅伯達在小船上那個致命的插曲。既然他早就策劃過——因此一開頭也就有此意——他很想知道麥克米倫牧師的看法,他究竟是不是有罪呢?——特別是因為他對桑德拉如此傾倒,對她還抱有那麼多的夢想——這是不是也構成了兇殺罪呢?據他說,他之所以這麼提問,因為這就是他在當時實實在在的情況——而不是象他在庭審作證時所說的那樣。說他回心轉意,那才是謊話。是他的兩位辯護律師給被告辯護琢磨出來的好點子,因為他們不認為他是有罪的,並且認為這一計劃方案才是達到無罪獲釋的捷徑。但那是彌天大謊。再說,當羅伯達站起來想向他這邊走過來以前和以後,他在小船上的心態——還有那一砸,以及在這以後的情況——這些當時他也都沒有把真相說出來——確切些說,不是全部真相。至於那無意之中的一砸,現在他倒是很想弄清楚的,因為它對於他對宗教默念的嘗試——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見(如果說一定要見的話)創世主的心願——會有影響,(當時他沒有說明,其實,他並不是想這樣去見創世主的)——其中有很多地方他還不能完全弄清楚,即使對自己來說也一樣。事實上,哪怕是現在他自己覺得還有很多地方是難以捉摸,乃至於解釋不清的。他在法庭上說他對她並沒有勃然大怒——還說他回心轉意了。但是,他並沒有回心轉意。事實上,就在她站起來向他這邊走過來以前,他已處於一種複雜、困惑的心態之中,正如現在他所說的,幾乎陷入昏睡或是麻痹癱瘓了,但是由於——由於什麼引起的,連他也都說不清楚。一開頭,他——或是過後——都是這麼認為,一方面是由於憐憫羅伯達——或者至少是覺得自己對她太殘酷,竟然打算砸她而感到害臊。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動怒了——說不定還有仇恨——因為她硬是逼著他做他所不願做的事。第三——其實,他對這一點還不敢那麼肯定——(他對這一點思考了很久,可是即便現在,他還是不敢那麼肯定)——也許對這麼一起罪行的後果還是心裡懼怕——雖然在那時候,就象他現在一樣,他心裡想到的不是那些後果——或是別的什麼——而偏偏是他沒有能耐做他後來終於做了的事情——因此才惱羞成怒。

  不過,當她站起來,想朝他這邊走過來時,在他無意的一砸之中,倒是對她有些惱火的,因為壓根兒不要她向他這邊走過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即使現在,他委實還不能肯定——這一砸才會有那麼大的衝勁。不管怎麼樣,反正事後他不能不老是想到這件事。不過,那也是事實:當時他站起來,就是要想救她——儘管他心裡還恨她哩。而且,他對那一砸——至少在那一刹那——還很難過。不過,小船一翻掉,他們倆都落了水的時候——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她往湖底下沉的時候,他腦際確實掠過一個閃念:「隨她去吧。」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趁此機會把她擺脫掉了。是的,當時他就是這麼想的。不過,另外還有這麼一個事實,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位先生也都指出過:他自始至終神魂顛倒地迷戀著某某小姐,這才是造成這一慘劇的最主要原因。不過,現在麥克米倫牧師把前前後後的一切情況都考慮過了——比方說,那無意之中的一砸,還是包含著惱怒的成分——對她是有忿怒不滿的情緒——確實是這樣的——還有,在這以後,他並沒有去搭救她——現有——他已經老老實實——實話實說了——麥克米倫牧師是不是認為:那就構成了兇殺罪——致命的殺人罪,因此從良心上和法律上來看,也許他可以說是應該處以死刑?他是不是這樣呢?他很希望知道,這是為了他自己靈魂的安寧——比方說,也許他就能祈禱了。

  麥克米倫牧師聽了這一切,感到非常震驚——他一輩子都沒有聽到過,或者有人給他講過這麼一個錯綜複雜、難以理解,而又稀奇古怪的問題——除此以外,克萊德對他又是那麼信任,那麼尊重。這時,他紋絲不動地坐在他面前,心裡挺難過地,甚至緊張不安地陷入深思之中——這個要他發表意見的請求,是多麼嚴峻、重要——他知道,克萊德就希望能從他的意見中得到塵世間和心靈上的安寧。可是儘管這樣,麥克米倫牧師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沒法馬上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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