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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有時,克萊德好象覺得向這個力量呼籲以後,也許能得到安寧和勇氣——甚至還能得到幫助——有誰說得准呢。這是麥克米倫牧師的毅力和至誠正在他身上起作用呀。

  不過還有悔悟問題——隨之而來就得懺悔。可是向誰懺悔呢?當然羅,向麥克米倫牧師。他仿佛認為克萊德必須在他面前——或是在象他一類的人——既具有上帝的精神又具有血肉之軀的使者面前把靈魂洗滌乾淨。可是,麻煩正出在這裡。因為,他在受審時作了那麼多偽證,而他的上訴就是以這些偽證作為基礎的。現在就把這些偽證收回嗎?上訴已在待批了。最好還是等一等,等他知道上訴有什麼結果再說,可不是嗎?

  唉,瞧他有多麼寒傖,多麼虛偽,多麼善變,多麼不誠懇。不妨想像一下,這麼一個斤斤較量、淨做小買賣的人,上帝會特別惠予照顧嗎?不,不。那也是要不得的。麥克米倫牧師要是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又會對他作何感想?

  可是,他心裡又有這麼一個惱人的問題,就是有關他的具體罪行——量罪時該有多大。不錯,他一開頭就策劃要在那裡殺害羅伯達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如今他才認識到,這是一件極其駭人的事,因為他渴求桑德拉時那種神魂顛倒和狂熱勁兒現在已多少有所減退。有時,他已經能夠冷靜思考了,不象往日裡跟她碰面時心裡老是感到強烈的劇痛味道。現也他明白了。(經貝爾納普辯護時一說,他心裡就透亮了)在那些可

  怕而煩惱的日子裡,他身不由己地被那種從表現來看已經跡近精神病的狂熱燃燒起來。美麗的桑德拉!了不起的桑德拉!那時,她的一顰一笑多麼火熱,而又富有魔力!即便到現在,那種可怕的烈焰並沒有完全熄滅,還是在冒煙——只是被最近以來他遇到的所有可怕的事件熄滅了。

  不過,還得替他說句公道話,可不是嗎——那就是說,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腦子裡決不會冒出這麼一種可怕的念頭或是陰謀來——去殺害哪一個人——更不必說是象羅伯達那樣一個姑娘了——除非他是迷了心竅——乃至於成了瘋子。不過,那種辯護布裡奇伯格陪審團聽了,不是覺得根本不予考慮嗎?上訴法院會有不同的想法嗎?恐怕不會。不過,難道這不是真實的嗎?難道說是他全都錯了?還是怎麼的?這事要是他詳細解釋給麥克米倫牧師聽,或者不論是誰聽,他們能向他回答這個問題嗎?他要把這事對麥克米倫牧師說了——也許對一切全都坦白承認,把自己在所有這些事上的情況都講清楚。再說,還有這一事實:為桑德拉而把陰謀策劃好以後(這事儘管人們不知道,但上帝是知道的),到頭來他並沒有能耐付諸實行。而且,在庭審時並沒有提到這一點,因為那時候採用了說假話的方式進行辯護,就不允許按照事實真相來解釋的——不過,這是可使罪行減輕的情節,可不是嗎——麥克米倫牧師會不會就這麼想呢?當時傑夫森硬是要他撒謊的。不過,那麼一來,難道說事實真相也就不成其為事實真相了嗎?

  現在,他回想他這個險惡、殘酷的陰謀時方才明白,其中有些部分,存在某些糾纏不清和疑惑不定的難點,要把它們交代清楚可真不易。最嚴重的也許有兩點:第一,把羅伯達帶到湖上那麼一個荒涼的地點,然後,突然感到自己沒能耐做壞事,就膽怯荏弱,對自己感到非常惱火,嚇得羅伯達站了起來,想朝他這邊走過去。這麼一來,先是讓她有可能被他在無意之中給砸了一下,而他因為這一砸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說有了罪——到底是不是呢?——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那是致命、有罪的一砸。也許是這樣的。麥克米倫牧師對這事會怎麼說呢?再說,既然她因為這麼一砸掉到湖裡去了,那末,他對她落水一事不是也有罪嗎?現在他一想到自己對造成這一悲劇事實上有罪,就覺得非常苦惱。不管奧伯沃澤在審問中對當時他從她身邊遊開去一事說過些什麼話——說如果她是在無意之中落水的,那末,即使是他不肯去搭救她,就他這一方面來說,也是無罪可言——可是,現在他覺得,尤其是有關他跟羅伯達的全部關係,他都想過了,畢竟還是有罪,可不是?難道說上帝——麥克米倫——不是也會這麼想嗎?而且,梅森在審問時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毫無疑問,本來他也許是能把她救起來的。如果她是桑德拉——或者甚至是去年夏天的羅伯達,毫無疑問,他也一定會把她救起來的。再說,害怕她把他拖下水,這種想法也是很見不得人的。(在麥克米倫敦促他悔過,同上帝和解以後,有好多個夜晚他躺在床上,就是這樣自己跟自己說理、辯論的。)是的,這些他都得向自己承認。如果這是桑德拉的話,當然,他馬上會想辦法去救她的命。既然是這樣,那他應該就這一事表示懺悔——如果他決定向麥克米倫懺悔的話——或則向不管是哪一個人吐露真情的話——只要真的要講——說不定甚至還要向公眾講。可是,他一旦決定這麼懺悔了,會不會導致他勢必被定罪不可呢?難道說現在他樂意給自己定罪,就此把自己性命也都送掉嗎?

  不,不,也許最好還是等一等——至少等到上訴法院對他的案子作出決定以後再說。反正真相上帝早已知道了,幹什麼要讓他的案子冒風險呢?他確實是難過極了。現在,他已經認識到這一切該有多可怕——除了羅伯達慘死以外,他還造成了多麼巨大的痛苦和災難。不過——不過——生活不還是那麼美好嗎?啊,要是他能逃出去該有多好!啊,只要他能離開這裡——永遠不再看到、聽到、感受到如今籠罩著他的這一片可怕的恐怖該有多好。這姍姍來遲的薄暮——這姍姍來遲的拂曉。這漫漫的長夜呀!那些長歎短籲——那些呻吟哭泣。那日日夜夜持續不斷的折磨,有時看來他好象真的快要發瘋了。要不是麥克米倫眼下看來對他恩愛有加——那麼和藹,有時還能吸引住他,讓他得到不少寬慰,說不定他早已發瘋了。他真巴不得有一天能跟他坐在一起——不管是在這裡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把一切都告訴他,聽他說說,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有罪,如果說真的有罪,就要麥克米倫為他祈禱。克萊德有時分明感覺到: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的庇佑祈禱,在這個上帝面前,比他自己的祈禱要靈驗得多。不知怎的,現在他還祈禱不成。有時,他聽到麥克米倫在祈禱,那聲音如此柔和,如此和諧,穿透鐵欄杆向他傳過來——或是他讀《加拉太書》、《帖撒羅尼迦書》、《哥林多書》①上那些話,那時他覺得,好象他非得把一切都告訴這個牧師,而且盡可能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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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見《聖經·新約全書》有關章節。

  可是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六個星期以後的某一天——當時鄧肯牧師因為克萊德一直閉口不談自己的事,正開始絕望,覺得自己無法引導他真心懺悔,從而使他的靈魂得到拯救——突然間,桑德拉來了一封信,說得確切些,是一張便條。那是通過典獄長辦公室送來的,由這座監獄的新教牧師普雷斯頓·吉爾福德交給他的,只是信上並沒有署名。信紙倒是挺好看的,而且,按照監獄的規定,已被拆開,看過了。不過,這封信的內容,在典獄長和吉爾福德牧師看來,都認為除了同情和責備以外,沒有什麼其他內容。而且,一望可知這封信是他的案子裡一再提到過的那個名聞遐邇的、也可以說聲名狼藉的某某小姐寄來的,儘管一時還無法加以證明。因此,經過相當長時間考慮以後,就決定不妨給克萊德看看,他們甚至還認為應該給他看看才好。也許可以給他上有益的一課。罪犯的出路。所以,待到漫長而慵倦的夏天已經過去了(這時,他入獄快要滿一年了),在暮秋的某一天傍黑時分,信才交給了他。他手裡拿著這封信。儘管這封信是用打字機打的,信封上既沒有發信日期,也沒有發信地址,只是蓋上了紐約的郵戳——可是不知怎的,他還是本能地感到,這也許是她寄來的。於是,他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甚至連手都在微微顫抖了。接下來他就看信——在這以後好多天裡,他反反復複地看了又看:「克萊德,給你去信,為的是讓你不要覺得你往日的心上人已經把你完全忘掉了。她也飽受了痛苦。她雖然永遠也不能理解你怎麼會幹得出這等事來,但即便是現在,儘管她永遠也不會再跟你見面了,她並不是沒有悲傷和同情心的,她還祝願你自由和幸福。」

  但是信末沒有署名——絲毫沒有她親筆書寫的痕跡。她怕簽署自己的名字。她心裡想,現在她已離著他太遙遠了,不樂意讓他知道現在她在哪裡。紐約!不過,這封信也許是從別處寄到紐約,再從紐約發出的。她可不樂意讓他知道——永遠也不樂意讓他知道——即使以後他死在獄中,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在意料之中的。他最後的希望——他的夢想最後一點殘痕,全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正是在那麼一刹那間,當黑夜降臨,驅散了西邊最微弱的一抹薄暮的餘輝的時候。先是有一丁點兒朦朧的越來越微弱的粉紅色——隨後是一團漆黑。

  他坐在鐵床上。他那寒傖的囚服上一道道條紋,還有他那灰色氈鞋,把他的目光給吸引住了。一個重罪犯。這些條紋。這雙氈鞋。這間牢房。這難以預料而又駭人的未來前景,隨時想起就讓人毛骨悚然。如今又來了這麼一封信,他的美夢也就算全完了!而為了這美夢,他竟然不惜孤注一擲,想要把羅伯達擺脫掉——甚至眼看著就要下決心把她置之死地。就是為了這美夢!就是為了這美夢!他擺弄著這封信,隨後一動不動地把信抓在手裡。現在她在哪裡呀?也許跟誰在談情說愛吧?也許經過這麼一段時間,她的感情也變了吧。也許當時她僅僅是有那麼一丁點兒被他迷往了。有關他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揭發,毫無疑問,把她對他的全部感情永遠化為烏有。她是自由的。她有的是姿色——財富。此刻,也許另有一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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