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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隨後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聽見到處有人在喃喃自語地祈禱。可是克萊德渾身冰涼,好象得了瘧疾直發顫。他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哭號了。反正照例都是這個樣子的。先是讓門簾拉下來了。然後——然後。巴斯誇爾連影兒也沒了。電燈暗了三次。當然羅,那是通上電了。這麼多天來他夜夜還在祈禱呢。如此呻吟號叫!如此狠命地往地上磕頭!一分鐘前,他還活著——從走廊那兒走過。可現在他死了。有朝一日他——他!——他怎能擔保說他就不會這樣呢?難道說他自己能擔保?

  他俯伏在小床上,臉兒朝下,渾身不斷在抖索。監獄管理人員過來了,把門簾拉了起來——顯然他們活得很平靜、很安穩,好象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死亡這等事似的。稍後,他聽見有人在走廊裡說話——不是跟他在說話——他至今一直保持緘默——僅僅是跟他貼鄰的人說說話。

  可憐的巴斯誇爾!死刑這一大套,壓根兒就是要不得的。典獄長就是這麼想的。他們也是這麼想的。典獄長正在為廢除死刑做出努力哩。

  可是那個卡特龍尼呀!他的祈禱!現在他連影兒也沒有了。那兒他的牢房空了,別人馬上就會被安置進去——不過這個人早晚也得走。在這間牢房裡,早先就有人——很多很多的人——有如卡特龍尼一樣,有如他自己一樣——在這兒待過——躺在這張小床上。他站了起來——坐到椅子上。可是,他——他們——也曾經在那張椅子上面坐過呀。他站了起來——只好還是倒在小床上。「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現在他自言自語地重複念叨著——不過聲音不大——但是,跟他入獄後頭一天晚上把他嚇倒的那個犯人的聲音並沒有什麼兩樣。而現在那個犯人還在這裡,不過,很快他也要去了。而且,所有這些人——也許還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會是這樣的——除非——除非——

  克萊德終於第一次看到了犯人是怎樣服死刑的。

  第三十一章

  不過那時節,阿薩的病情還很嚴重,等到他能在病床上坐得起來,或是說格裡菲思太太有可能重新思考她的演講計劃,已有整整四個月時間過去了。那時候,公眾對她和她兒子的命運早已興趣大減了。丹佛沒有一家報社願意資助她再回去,給他們寫點什麼報道。至於肇事地點附近公眾,他們對格裡菲思太太母子倆倒是記得挺清楚,對她個人也很同情——不過,另一方面,他們幾乎一致認為克萊德是犯了罪的,因此現在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所以,他們認為最好不要上訴——如果要上訴,那也應該予以駁回。這些罪犯動不動上訴,簡直是沒完沒了!

  克萊德牢房那裡,一個接一個地被處決——他每次都是深為驚愕地發現,沒有一個人能對這類事安之若素。雇農莫勒因為殺害昔日東家被處死了。警官賴爾登因為殺死妻子,也被處決了——但在臨終前一分鐘,他還是不愧為赳赳一武夫哩。隨後,不到一個月,就輪到了他對面那個中國人,此人好象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時間拖了很久(臨走時,他對誰也沒有說什麼——雖然大夥兒明明知道他能說點英語)。接下來是拉裡·多納休,那個曾經派往海外去過的士兵——在他身後那一道門快關上以前,他竟然斗膽地大聲嚷嚷:「再見吧,夥計們。祝你們走運!」

  在他以後,又有——可是,啊——這對克萊德來說可真難過呀;因為此人跟克萊德如此親密——一想到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自己也就沒有力量在這裡捱過簡直是要命的獄中生活。此人——正是米勒·尼科爾森。因為,在這五個月裡,他們往往在一起放風、聊天,有時坐在各自牢房裡相互交談。而且,尼科爾森勸過他該看些什麼書——還給他出了一個重要的點子:不論在上訴或是複審的時候,務必拚命反對,別讓羅伯達那些信原封不動當作證據。其理由是:那些信所具有的感情力量,將使任何地方任何一個陪審團都不能對那些信裡所提到的事實平心靜氣、公正無私地作出估量。那些信不應該原封不動地當作證據,而是僅僅摘錄裡頭事實就可以了——而且,這份摘錄,也是僅僅提交給陪審團的。「如果說你的辯護律師能使上訴法院贊同這個辦法是正確的話,那末,你的案子就准能打贏。」

  於是,克萊德馬上要求親自跟傑夫森晤面,向他轉達了上面這個意見。並且聽傑夫森說,這個意見很有道理,他跟貝爾納普擬定的上訴書裡,一定會把它包括進去。

  可是,打這以後沒有多久,有一天,他剛從院子裡放風回來,獄警給他牢門上鎖時,一面沖尼科爾森的牢房點點頭,一面低聲說:「下一個輪到他了。他跟你說過沒有?三天之內。」

  克萊德馬上瑟瑟冷顫——這消息好象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氣向他襲來。因為他跟此人剛才一起從院子裡回來,在那裡他們一起放風時還談到新收押的一個犯人——來自尤蒂卡的一個匈牙利人。後者把他的情婦——放在一隻爐子裡——給活活燒死了,後來自己也供認不諱了——一個身材魁偉、粗野無知的黑大漢,面貌長得特別古怪。尼科爾森說,毫無疑問,此人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一頭野獸。可是他自己的事,卻隻字不提。而且還是在三天之內呀!可他照樣還能放風、聊天,好象壓根兒什麼事都沒有;雖然,據獄警說,頭天晚上就已經通知他了。

  轉天,照舊還是那樣——放風、聊天,好象壓根兒什麼事情都沒有——還抬頭望望天,吸吸新鮮空氣。然而,克萊德這個跟他作伴的人,心裡太難過,太焦灼——想了整整一個通宵,覺得太畏懼和太可怖了,雖然跟此人並排走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在揣摸:「可他照樣還能在這裡放風。而且那麼泰然自若。他究竟是怎樣一種人啊?」一種深深的敬畏之情控制了他。

  第二天早上,尼科爾森沒有露面——只是待在自己牢房裡,把許多地方寄給他的信都銷毀了。將近正午時分,他沖對面相隔兩間牢房的克萊德大聲喊道:「我要送點東西給你作為留念。」不過,有關他的大限一事,還是隻字不提。

  接著,獄警轉交給克萊德的是兩本書——《魯濱孫漂流記》和《天方夜譚》。當天晚上,尼科爾森被移押到老死牢去了——轉天拂曉前,門簾放下來了;同樣一支行列從走廊裡踩著沉重腳步拖曳過去——這時克萊德對此也早就習以為常了。不過,這一回不知怎的跟過去總不一樣——特別深沉——特別殘酷啊。他走過的時候,還大聲嚷道:「朋友們,但願上帝保佑你們。我希望你們走運,從這兒出去。」隨後是每人臨終前常有的一片可怕的沉寂。

  在這以後,克萊德覺得——孑然一身——孤單得怪可怕的。如今,在這裡再也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他有興趣接近的人了。他只好坐下來,看看書——暗自琢磨,——或是佯裝出對周圍這些人的話很感興趣的樣子。其實,他們的話壓根兒引不起他的興趣來。他現在思想上可以不去想自己不幸的命運了,自然而然地被故事而不是現實所吸引。他喜歡讀一些筆調輕鬆、羅曼蒂克的小說,裡頭描寫的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世界,而不喜歡任何哪怕只是跟外部世界的冷酷現實大致接近的描寫,更不用說接近他在這裡的鐵窗生涯了。前頭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呢!他是那麼孤零零的!只有母親和弟妹們的一些來信,而且阿薩還不見好轉,他母親暫時還回不來——丹佛家境又是那麼困難啊。她正在尋摸一個事由,一面到某個神學校任教,一面護理阿薩。不過,她正在請求鄧肯·麥克米倫牧師常來看看他。此人是一個年輕牧師,是她在錫拉丘茲演講時候遇到的。他既為聖靈所嘉佑,心地又是非常善良。她相信,要是這位牧師能常來看他,那末,在他這麼黑暗困頓之際,她自己又不能跟他在一起,克萊德一定會覺得此人對他很有幫助,可以成為他精神上的堅強支柱。

  當格裡菲思太太為了營救兒子,向附近各處教堂和牧師尋求幫助的時候,並沒有得到成功,可是,她在錫拉丘茲卻遇到了鄧肯·麥克米倫牧師。他在那裡主持一個獨立的、不屬￿任何教派的教堂。他這個年輕人,跟她和阿薩一樣,是個未經授予神職的牧師,或可稱為福音傳教士,不過,宗教熱情更要強烈得多。遠在格裡菲思太太出頭露面以前,他早已看過很多有關克萊德和羅伯達的報道,並且相當滿意地認為,通過這麼一個判決,也許正義得到了伸張。但是對於格裡菲思太太滿懷悲傷,四出奔告,尋求聲援,他又深為感動。

  他自己就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兒子。由於他具有一種高度詩意、易動感情(但過去深受壓抑,或是加以純化了的性欲)的天性,他如同這個北方地區很多人一樣,對克萊德被控所犯的罪行,也是在感情上很受震動。羅伯達那些充滿激情和痛苦的信呀!她在萊柯格斯和比爾茨時多麼淒慘的生活呀!這一切在他跟格裡菲思太太邂逅以前,不知有多少回他都想到過。看來羅伯達和她的家庭,正好代表了他們出生的那個充滿詩意的美麗鄉村那裡質樸、崇高的道德。毫無疑問,克萊德是有罪的。殊不知孤苦伶仃的格裡菲思太太突然出現在這裡,堅持說她的兒子是無辜的。同時,克萊德卻關押在牢房裡,註定要死。這可能是根據什麼奇怪的反常行為成事態,法庭竟然錯判了,其實,克萊德從表面上看是並沒有罪的,是吧?

  麥克米倫的脾性特別——桀驁不馴,不知道妥協,堪稱當今的聖·伯納德、薩沃那羅拉、聖·西米恩、隱士彼得①。人生、思想,以及所有一切的組織和社會結構,在他看來,都是上帝的語言,上帝的表現和呼吸。就是這樣。不過,他認為,魔鬼及其憤慨還是有它們的地方的——這個從天堂裡被趕出來的撒旦,在地球上來回轉悠著。可他心心念念想到的,只是耶穌的八福詞②、登山寶訓③、聖·約翰和他直接看見耶穌,以及他對基督和上帝的解釋④。「不與我相合的,就是敵我的,不同我收聚的,就是分散的。」⑤這是一個離奇、堅強、緊張、紛亂、仁慈、具有自己獨特之美的靈魂;為苦難而悲傷,並渴望一種在人世間難以得到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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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段前後提到的諸人名,多半為基督教歷史上的聖徒。
  ②詳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5章。
  ③耶穌登山訓眾,說「虛心的人」等八種人有福了,故稱「八福詞」。
  ④約翰說: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穌來的,從來沒有人看見上帝。次日約翰看見耶穌來到了他那裡。詳見《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章第17、18、29節。
  ⑤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12章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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