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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因此,遠在審判結束以前,塞繆爾·格裡菲思和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就決定將領子襯衫工廠遷往南波士頓。在那裡,也許他們可以不露頭角地待下去,一直要到這次災禍和恥辱好歹被人淡忘了為止。

  所以,繼續幫助克萊德一事,已被斷然拒絕了。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只好坐下來一起商量對策。顯然,他們的時間歷來非常寶貴——在這以前,他們在布裡奇伯格辦案都挺順手,總是穩操勝券——但因克萊德一案特別要緊,許多事情都被擱了下來,尚待他們日後處置。這兩位律師相信,無論從個人收益考慮,或是純粹出於慈悲心,既不允許,也不需要他們在再也不給酬勞的情況下繼續幫助克萊德。事實上,他們知道,本案倘要上訴,其費用不用說非常可觀。法庭的案卷多得有如山積了。要搞成很多案情摘要,抄起來挺費錢,而政府給的補貼卻又少得可憐。不過,傑夫森又說,如果認為西部的格裡菲思家壓根兒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也未免太傻了。聽說,他們不是長年累月一直從事宗教和慈善事業嗎?只要把克萊德目前所處的夠慘的窘境給他們一指出來,不是他們就可以通過各種各樣呼籲人們幫助的方式,至少能斂到一筆錢,足夠應付上訴時種種實際開支嗎?是的,當然羅,直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幫助過克萊德,不過,那是因為當初關照過他母親,說用不著她去的。可現在——又是另一回事了。

  「最好打電報叫她來,」傑夫森挺老練地提議說。「我們只要說她正要上這兒來,那就可以使奧伯沃澤把宣判往後推遲到十日。反正一開頭,我們就請她務必來這兒;要是她說來不了,到了那時候,我們再考慮錢的問題。不過,路費想來她總可以斂到吧,說不定上訴費用的一部分也還能斂到哩。」

  於是,馬上就給格裡菲思太太拍了一個電報,另外還寄去一封信,說他們雖然至今對克萊德一點沒有提起過,不過,萊柯格斯的親戚已經表示今後再也不給他任何幫助了。再說,最遲到十日,他就要被宣判了。為了讓克萊德心境寧靜起見,親屬方面必須有個把人——最好是她母親本人——出庭。此外還提到要設法把上訴費用張羅好,哪怕是對這筆費用有個保證也好。

  於是,格裡菲思太太就兩膝跪下,祈禱她的上帝幫助她。現在,他必須讓他那無所不能的巨掌——他那永遠不變的仁慈都給顯示出來。必須從某個地方獲得啟示和幫助——要不然,叫她怎能斂到這一筆路費呢?更不用提為克萊德籌措上訴的費用了。

  不過,當她兩膝跪下祈禱的時候,腦際突然掠過一個閃念。各報刊記者老是找她採訪。他們到處盯她的梢。為什麼她沒有趕去救她兒子呢?她對這一點有什麼想法?而對那一點又有什麼想法?這時,她暗自思忖著:原先老是急於採訪她的那幾家大報,她為什麼不可以去找一找其中某報編輯,告訴他們,說她目前的急難該有多大。如果他們可以幫助她,好讓她能夠在她兒子被宣判的那一天及時趕到他身邊,那末,她,他的母親,願意把當時的情況寫成報道寄給他。這些報社到處——甚至連這次開庭——都派出了記者——她是從報刊上看到的。那末,為什麼就不可以也派她——克萊德的母親去呢?難道是她不會說,也不會寫嗎?不知道有多少佈道的稿子不就是她自己寫的嗎?

  於是,她就站了起來——不過兩膝馬上又下跪:「你已經回答我了,啊,我的上帝!」她大聲喊道。稍後,她又站了起來,取出自己的棕色舊外套和極其普通、垂著絲帶的棕色女帽——是照傳道士服飾做的——馬上動身前往一家最大的、也是最有影響的報社去。因為她兒子在受審期間已出了名,她馬上就給直接領去見總編輯了。總編輯對她這位特殊來訪者極感興趣,並且滿懷尊敬和同情仔細聽她一一訴說。他很瞭解她的處境,並且覺得他們報社一定對此也很關注。他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該報準備雇用她作為特派記者,期限是三個星期,以後再聽通知。她的往返旅費可向報社報銷。同時派給她一名助手,總編輯準備馬上讓她去見一見。凡是有關她的通訊稿如何準備,以及如何拍發等問題,助手都會關照她的。總編輯還給了她一些現款。她要是願意,甚至今晚就可以動身——越快越好。動身前,報社很想給她拍一兩張照片。殊不知總編輯把這一切向她交代的時候,突然發現她兩眼閉上,腦袋往後仰著。這是她在感謝上帝就這樣直接回答了她的祈求。

  第二十八章

  十二月八日午夜過後,一列緩緩行駛的火車,把一位疲憊不堪、精神恍惚的女人送到了布裡奇伯格車站。寒氣襲人,群星燦爛。站上一個孤零零的值班員在回答她的詢問時,給她指出了到布裡奇伯格中央旅館去的方向——沿著她面前這條街一直走,到第二條街口往左拐,再走過兩個街區就到。中央旅館一個很想打盹兒的值夜班職員,馬上給她開了一個房間;而且,一知道她的身份,就趕緊指點她到本縣監獄去的路徑。不過,她又轉念一想,覺得現在這個時間不合適。也許他正在睡覺。於是,她先睡了,等天一亮就起身。反正她已經給他拍過好幾個電報了。他知道她肯定會來的。

  轉天清晨七點鐘,她就起身了,八點鐘手裡持有信件、電報和證明文件來到了監獄。監獄官員們查看過她持有的信件,驗明瞭她的身份以後,就派人通知克萊德說他母親來了。這時,他正心灰意懶,絕望透頂,一聽到這個消息,想到要跟母親晤面,心裡就很高興,儘管開頭的時候他對她的來到怕得要死。因為,如今情況已經大變了。所有這些冗長、駭人的事實經過,幾乎已是盡人皆知了。此外還有傑夫森給他編造的那一套好象很有道理的說法,現在也許他敢於面對母親,毫不遲疑地把真相告訴她,說:——他既不是蓄意害死羅伯達的,也沒有存心讓她淹死。接著,他就趕緊朝來訪者接待室走去。承蒙斯拉克的特許,他可以在那裡單獨跟他母親晤談。

  一進門他就看見母親迎面站了起來,便沖她急奔過去。他心裡亂成一團,而又疑慮重重,但他又深信,他可以在她心中找到庇護、同情、也許還有幫助,而且不會遭到非難。他好象嗓子眼被哽住了似的,拚命使勁才喊了一聲:「啊,媽媽!你來了,我可高興極了。」不過,她也太激動了,連話兒都說不出來——她只是把她這個被定了罪的孩子緊摟在自己懷裡——讓他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上。隨後,她才抬頭仰望蒼天。主已經給了她這麼多的恩惠。為什麼不多給一些呢?讓她的兒子最後獲釋——哪怕至少也得進行複審——把所有一切有利於他的證據公正地加以檢驗一番(當然羅,過去法庭上一直還沒有這麼做)。他們母子倆就這樣紋絲不動,佇立了一會兒。

  隨後,講到有關家裡的消息——宣判時還得跟他一起出庭——克萊德一聽了這些話就打了個寒顫。反正現在他聽她說,他的命運大概全得靠她孤身拚搏了。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為了他們自己著想,已經決定再也不幫助他了。不過她呀——要是她能面向全世界發出正義呼籲——也許還能拯救他。主不是一直在保佑她嗎?不過,為了能向全世界以及主發出她正義的呼籲,此時此地他必須向她說明真相——馬上就說明——他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之中砸了羅伯達——他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之中讓她淹死了。那些證據,還有他寄來的信,她全看過了;連同他證詞裡所有紕漏,她也都覺察到了。不過,梅森所說的這些問題,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克萊德對她這種絕不妥協、毫不留情的坦率性格,如同過去一樣完全不能理解,但同時卻又感到敬畏與羞愧。因此,他儘量表現得非常堅決——哪怕心裡還是在暗中瑟縮——說他起誓以後所說的全都是真話。人家指控他的那些事情,他都沒有幹過。他可沒有幹過。可是,天哪,她仔細打量他時,心裡卻在思忖,他那眼睛裡怎麼會一閃一閃的——也是某種不可捉摸的陰影吧。他自己並不感到那麼有信心——不象她所希望的那麼自信,那麼堅定——更不象她祈禱時希望他應該表現的那樣。不,不,他的舉止表現和言詞裡還有——一丁點兒支吾搪塞的腔調,一種困惑不安、也許是遲疑的色彩;一想到這些,她一下子渾身發冷了。

  他表現還不夠堅定。這麼說來,他也許是故意的,至少是有一點兒——她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所擔心的正是這一點——他也許就在那個荒涼、冷僻的湖上砸了她!誰能說得准呢?(這一類的揣想,真讓人五內俱裂啊。)而在他作過的所有證詞裡,他都說不是這麼一回事。

  可是,「耶和華啊,你是不允許做母親的在她自己和她兒子最黑暗的時刻去懷疑自己的兒子,你是不允許由於母親自己缺乏信心而肯定兒子被判死罪吧?啊,不——你是不允許這樣的。啊,耶穌基督呀,你是不允許這樣的!」她把臉扭過去,竭力消除自己鱗片似的額頭上陰暗的疑慮的影子——她害怕這種疑慮,如同他害怕自己的罪行一般。「啊,押沙龍①,我的押沙龍!得了,得了,我們可不該有這麼一種念頭呀。上帝也不會硬要一個做母親的非有這念頭不可呀。」他——她的兒子——不是就在這裡,在她面前,堅稱他沒有幹過這件事嗎?她應該相信他——而且她也會完全相信他。她會相信——她也果真相信了——哪怕是在她可憐的心頭深處,還躲藏著懷疑的魔鬼。得了,得了,廣大公眾應該知道她做母親的對這一切是怎麼想的呀。她和她的兒子一定會尋摸到一條出路的。他應該堅信不移,虔心祈禱。他有沒有《聖經》?他念過沒有?監獄裡一個職工早就把《聖經》給了克萊德。因此,他趕緊安慰她,說《聖經》他是有的,而且還念過哩。

  ①押沙龍是《聖經·舊約》中一人物,大衛王之寵兒,後因反叛其父被殺,大衛聞訊後慟哭不已。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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