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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您是全能的,啊,上帝,沒有什麼人比得上您。看啊,您一切都做得到。由於您的眷愛就有了生命。顯示您的仁慈吧,啊,上帝。他的罪雖象朱紅,必變成雪白。他的罪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①

  可是,在她身上——也是正當她在祈禱的時候——就具有夏娃對於夏娃女兒們的那種睿智。據說被克萊德害死的那個姑娘——她是怎麼樣的呢?難道說她不是也犯了罪嗎?難道說她年紀不是比克萊德還要大嗎?報刊上都是這麼說的。羅伯達那些信,她仔細地、一行一行地看過了;淒慘動人之處使她非常感動,並對奧爾登一家人遭到的不幸深為悲慟。儘管如此,作為一個具有創世之初夏娃的睿智的母親和女人,她知道當時羅伯達自己一定贊同了的——她的誘惑也一定助長了她兒子的意志薄弱和道德墮落。一個堅強、善良的姑娘怎麼也不會贊同的——斷斷乎不能贊同的。在傳道館裡,在街頭祈禱會上,象這一類的懺悔,她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了。難道不該替克萊德申辯說,正如伊甸園裡渾沌初開時那樣——「這個女人引誘了我?」

  確實是這樣——而由於這個原因——

  「他的慈愛永遠長存,」②她援引了《聖經》裡的話。如果他的慈愛永遠長存——難道說克萊德母親對兒子的慈愛就應該少一些嗎?

  「你們若有信心象一粒芥菜種,」③她援引了《聖經》裡的話,自言自語道——隨後,她沖一些死乞白賴地纏住她的記者找補著說:「我的兒子果真害死了她嗎?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在我們創世主的心目中,唯有這件事才最重要。」她兩眼望著這些世故很深、鐵石心腸的年輕記者們,相信她的上帝會使他們心明眼亮的。儘管如此,他們對她那種誠摯和信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陪審團認定他有罪也好,還是無罪也好,這在掌心裡捏著星星的他看起來,都是無關緊要的。陪審團的判決,只是對凡夫俗子的判決。這是塵世間的俗事。我看過他的辯護律師的申訴。我兒子親自給我寫信說他無罪。我相信我的兒子。我深信他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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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見《聖經·舊約·以賽亞書》第1章第18節。

  ②引自《聖經·舊約·耶利米書》第33章第11節。

  ③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17章第20節。

  這時,阿薩正在這個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幾乎一言不發。他對生活現實不瞭解,他對情欲那種強烈的誘發力也不懂得。因此,他對眼前所發生的這件事的意義,哪怕是它的十分之一,也領會不了。他說過,他從來就不瞭解克萊德,不管是他的缺點也好,還是他狂熱的想像力也好。所以,他覺得還是不去談論他為好。

  「不過,」格裡菲思太太繼續說,「克萊德對羅伯達·奧爾登造的孽,我從來沒有包庇過。他做了錯事,但是她也做了錯事,因為她並沒有抗拒他。不論是誰造的孽,絕對不能妥協。對於她親愛的父母遭受莫大痛苦,心兒淌著血,我是衷心表示同情和熱愛,可是,我們不能不看到,這個罪孽是他們兩人一塊造成的。這一點應該讓全世界知道,並且據此作出判斷來。這樣說法並不是我存心包庇他,」這句話她又重複念叨了一遍。「本來他早該記住年幼時所受到的教導。」說到這裡,她的嘴唇緊緊閉住,露出傷心而又多少有一點自我責備的神色。「不過,她的那些信我也讀過。我覺得,要不是有這些信,檢察官就說不上有什麼真正的論據來指控我的兒子。他就是利用這些信,去影響陪審團的情緒。」她站了起來,象受過烈火炙烤似的,突然激情迸發,嚷了起來:「不過,他是我的兒呀!他剛聽到給自己定了罪。我非得想一想,作為母親該怎樣幫助他,不管我對他造的孽有怎樣的看法。」說罷,她緊攥著兩手。甚至這些記者也都被她的巨大痛苦所感動了。「我非去他那兒不可!我早就該去啦。現在我明白了。」她沉吟不語,發現她正在向這些群眾的喉舌傾訴自己心頭深處的痛苦、危難和恐懼,殊不知他們這些人壓根兒不懂得,而且還無動於衷。

  「有好些人覺得挺怪,」他們裡頭有一個人,年齡跟克萊德相仿,雖然挺能幹,但是心腸很硬的年輕人插嘴說,「為什麼審判的時候你沒有出庭。你沒有這筆錢去吧?」

  「是的,我沒有錢,」她乾脆利索回答說。「反正是錢不夠吧。除此以外,他們關照我不要去,說他們用不著我去。不過,現在啊——現在我不管怎麼辦,非去不可——現在我非得尋摸個辦法不可。」她便走向一張破爛的小桌子——它就是這房間裡稀稀落落的、褪了色的陳設之一。「小夥子們,你們現在要進城去,」她說。「你們哪一位替我把這個電報發出去?錢我就交給你們。」

  「當然羅!」原先向她最不策略地提問的那個人大聲嚷道。「把電報給我。你用不著交錢。我讓報社給發出去。」他暗自尋思,不妨把這個電報改寫成一條新聞消息,或是把它乾脆寫進去,作為他對格裡菲思太太的訪問記的一部分。

  她坐在那張黃色的油漆早已剝落的小桌子旁,找來一小本拍紙簿和一支筆,寫道:「克萊德——虔信上帝。他是無所不能的。立即提出上訴。念讚美詩第五十一篇。複審將證明是你無辜的。我們馬上就到。父母。」

  「恐怕還是把錢給你的好,」她忐忑不安地找補著說,暗自納悶,一是讓報社出錢發電報究竟好不好,二是又不知道克萊德的伯父肯不肯承擔上訴的費用。也許要花很多的錢。稍後,她又添了一句說:「電報相當長唄。」

  「哦,這你可不用擔心!」那三個人裡頭的另一個人大聲說道。此人恨不得看到電報的內容。「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電報由我們拍發就得了。」

  「我也要抄一份呀,」那第三個人眼看著第一個記者正把電報掖進口袋,就用尖銳而又毫不客氣的口氣說。「這可不是什麼私人電報。我非要從你那裡,或是從她那裡抄一份不可——馬上就抄!」

  第一個人聽了以後,為了免得出醜聞(對此,格裡菲思太太儘管反應慢些,也開始覺察到了)便把電報從口袋裡掏出來,交給另外幾位,於是他們馬上抄了一份。

  與此同時,有人就上訴是不是妥當和要花錢一事徵詢過在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一家人,現已表明他們並不認為好象應該提出上訴的(無論如何也不負擔上訴費用),反正他們對這個問題毫無興趣。這一切給他們帶來多大苦惱,如果說不是在商業上,而是在社會地位上——對他們該有多大打擊!每小時——真的都像是在各各他!①由於如此彰明昭著地公開揭示了這是由他們的血親蓄意策劃的駭人罪行,貝拉和她在上流社會裡的前途,更不用說吉爾伯特和他在上流社會裡的前途,全都徹底被斷送了!塞繆爾·格裡菲思和他的妻子當時做了一件好事,僅僅是出於善良的意願,儘管看起來既不實在,也沒有什麼意義,到頭來卻被這一劇變折磨得夠嗆。他漫長的一生中踏踏實實奮鬥的經驗告訴過他:把感情和做生意摻和在一起,豈不是很荒唐嗎?他在遇見克萊德以前,不管做什麼事,決不讓自己感情用事的。可是,他暗自尋思當初父親虧待了小兄弟,僅僅這一念之差卻招來了眼前災禍!眼前這一場災禍!他的妻子和女兒無可奈何,只好從度過他們最歡樂的歲月的安適的家園搬走,過著流亡異鄉的生活——也許永遠地——住在波士頓近郊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永遠飽受周圍人們那種同情而又討厭的眼色!自從這一劇變發生以來,他自己幾乎動不動就跟吉爾伯特商量,要不要採用股份的形式讓企業跟萊柯格斯或是外地廠家合併——要不然,就把公司(不是逐步地,而是力求很快地)遷往羅切斯特,或是布法羅,或是波士頓,或是布洛克林,在那裡也許設立一個總廠。若要擺脫這一醜事,他們只有離開萊柯格斯,把他們在這裡心愛的一切通通給扔掉。他們的生活又得從頭開始——至少在上流社會裡要重新樹立自己的地位。這對他本人,對他的妻子,本來算不上什麼——反正他們一輩子差不多都過去了。可是貝拉、吉爾伯特、麥拉,叫他們怎樣在別的什麼地方重新樹立他們的好名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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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地名,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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