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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可是,儘管這樣,現在克萊德對這種辯論並不是怎麼關心的。他心裡正惦著自己的母親,她會怎麼想,她會有怎樣的感受。最近他經常給她寫信,始終堅持說他自己沒有罪,還希望她對報刊上看到的那些東西,哪怕是極小一部分,也都不要相信。他肯定是會無罪獲釋的。他準備親自走上證人席,給自己作證。可是,現在……現在……啊,現在他需要她——多麼需要她呀。現在看來,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把他拋棄了。如今他孑然一身,孤獨得要死呀。他非得立即給她捎個信去。他非得給她捎信不可。他非得給她捎信不可。於是,他向傑夫森要了一張紙、一支鉛筆,寫道:「科羅拉多州丹佛『希望之星』傳道館阿薩·格裡菲思太太。親愛的媽媽——我已給定罪了——克萊德。」然後把這張條子遞給傑夫森,緊張不安而又輕聲輕氣地問他能不能馬上把這封信發出去。「當然羅,孩子,馬上就發,」傑夫森回答說。他被克萊德的可憐相感動了,揮手招呼附近一個報童,把這張條子和電報費一併交給了他。

  在這同一個時刻,所有的出口處全都上了鎖,要等到在西塞爾、克勞特看押下讓克萊德從他一直巴不得從那裡逃出去的那個熟悉的邊門提出去以後,方才啟鎖敞開。各報記者、聽眾,以及還留在庭上的陪審員們,他們兩眼全都盯住他。因為,即使到了此刻,他們對克萊德也沒有看夠,還要盯住他的臉,看看他對判決究竟作出什麼反應。由於當地公眾極端敵視克萊德,奧伯沃澤法官應斯拉克的要求,宣佈暫不退庭,待到消息傳來說克萊德已被押回牢房之後,方才讓所有的門敞開。接著,聽眾都向出口處擁去,但是,他們仍都等候在法庭大廳門口,想在梅森出來的時候一睹他的丰采。在跟本案有關的所有人物裡頭,現在梅森已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了。他讓克萊德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替羅伯達報了仇。殊不知先出來的並不是他梅森,倒是傑夫森和貝爾納普。瞧他們的神情,與其說是垂頭喪氣,還不如說是嚴峻而又富於挑戰性——特別是傑夫森,露出決不屈服和蔑視一切的神態。這時,有人大聲喊道:「喂,到頭來你還是沒能讓他逍遙法外呀。」傑夫森聳聳肩,回答說:「暫時還沒有,反正最後判決也不全是這個縣說了算的。」緊接著他們之後,梅森走了出來,肩上披著一件鼓鼓囊囊的厚大衣,那頂舊呢帽拉得低低的,快要遮住眼睛,後面跟著伯利、海特、紐科姆等一行人,有如御前侍衛一般。他走路時的神態,好象壓根兒沒覺察到這些鵠望等候的群眾就是專誠向他致敬。現在他不就是一個勝利者,一個當選了的法官嗎!刹那間,四周歡呼叫好的群眾朝他圍攏來,貼近他身旁的那些人或是拉住他的手,或是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激。「奧維爾萬歲!」「你真是好樣的,法官!」(他這個嶄新的,也可以說,轉眼要變成習以為常的頭銜。)「奧維爾·梅森,的的確確,全縣應該感謝你!」「嗨——好啊!真帥!真帥!」「為奧維爾·梅森歡呼萬歲萬歲……!」於是,群眾馬上高聲連呼三聲萬歲,連克萊德在牢房裡都聽得很清楚,並且也懂得這意味著什麼。

  人們正在向梅森歡呼致敬,因為梅森已給他定了罪。在外頭那麼一大群人裡頭,沒有一個人不相信克萊德是徹頭徹尾有罪的。是羅伯達——是她的那些信——是她逼著他跟她結婚的那種決心——是她深怕醜事張揚出去——才使他落到了這樣的下場。定了罪。說不定要死。他一直渴望著的一切——他曾經夢想享受的一切,現在全都失去了。還有桑德拉!桑德拉!連一個字也沒有給他捎來!連一個字也沒有給他捎來!這時,他既害怕也許克勞特或是西塞爾或是別人在監視他(即便到了此刻,他們還要把他的一舉一動向上報告),他又不願讓人看到自己確實是如何灰心喪氣、絕望透頂的樣子。因此,他就坐了下來,隨手拿來一本雜誌,佯裝在翻看,實際上,他卻在凝望著遠方,他看到的正是:他的母親、他的弟弟和姐妹們、格裡菲思一家人,以及所有他熟識的人。可是這些虛無縹緲的心中幻影啊,他委實受不了,最後就站了起來,把衣服脫掉,爬到自己鐵床上去。

  「定了罪!定了罪!」這就意味著,他非死不可!天哪!不過,要是能讓臉兒埋在枕頭裡,誰都看不見——不管他們猜測得有多麼準確——也是多麼幸福啊!

  第二十七章

  經過激烈鬥爭和大敗虧輸之後,結果確實是夠慘的。鑒於當地法庭對這場悲劇作出了如此嚴峻的處置,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廣大公眾都堅信克萊德確實犯了罪,而且正如各地報刊所預告的,他是理應嚴懲不貸。這個可憐的鄉下小姑娘,死得該有多慘啊!她的那些悲切動人的信啊!諒她一定經歷過多大的苦難啊!還有,被告一方多麼軟弱無力的申辯!哪怕是來自丹佛的格思菲思一家人,也被審判期間各種證據所震驚,幾乎大家都不敢公開看報紙,多半是各歸各單獨看,看過以後,對這些該死的、象可怕的洪水般湧來的間接證據,也只是竊竊私語罷了。可是,在讀過了貝爾納普的申辯和克萊德自己的證詞以後,這個小小的、長期以來休戚與共的家庭都對自己的子弟表示信得過,儘管在此以前他們在報上看到過許多不利於他的報道。因此,不論是在審判期間或是在審判以後,他們經常給他寫些愉快而又充滿希望的信,信裡內容往往根據克萊德來信中一再堅持說他無罪的口徑寫的。但在定罪以後,他在萬分絕望之中給母親發了電報——各報刊又證實了判罪一事——格裡菲思一家人就頓時驚慌萬狀了。這不是他確實犯了罪的證據嗎?難道說還不是嗎?所有的報刊好象都持這種看法。而且,各報刊立即派出記者趕去採訪格裡菲思太太。原來她已拖家帶口,搬到了丹佛郊外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遠離宗教界,來這裡避避風,因為各報刊上大肆渲染,實在讓人受不了。可是某汽車搬運公司裡一位貪財的職員,還是把她的住所洩漏出去了。

  這位美國女人乃是上帝主宰世間俗務的見證人,此刻正在她那不可名狀的寒傖的住房裡,坐在一張椅子上,生計幾乎讓她難以為繼——人世間的磨難和命運的殘酷打擊,竟使她如此窮愁潦倒——可她心中還是恬然寧靜,虔信上帝。她說:「今天早上,什麼事我都想不起來。我好象已經麻木不仁了,覺得一切事情都怪得出奇。我的小孩子被確認犯了殺人罪!不過,我是他的母親,說他有罪,我是怎麼也不相信的。他寫信給我,說他沒有罪;我是相信他的。除我以外,他還能向誰去吐露真情,求得信任呢?但是,還有他①,他看得見一切,他洞察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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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克萊德之母虔信的上帝。

  此外還有沒完沒了的一長串的證據,連同克萊德在堪薩斯城最早的穢行,使她不由得暗自納悶——並且感到很害怕。為什麼旅遊指南問題他都解釋不清楚呢?他既然水性那麼好,為什麼不能去搭救那個姑娘呢?為什麼他一溜煙似的就到了那個神秘的某某小姐那裡呢?她到底是誰呢?啊,當然羅,當然羅,她決不能有違自己的信仰,被迫相信她的大兒子——在她子女裡頭就數他最愛虛榮,最有希望,儘管也是最不安分——竟然會犯下這樣的罪行!不!她決不能懷疑他——哪怕是現在。在活靈活現的上帝的仁慈的指引下,做母親的若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邪惡的(不管孩子好象已經多麼可怕地誤入了歧途),難道這本身不就是邪惡嗎?在那些好奇而又討厭的來訪者逼使她不得不搬家以前,她在寂然無聲的傳道館裡,有好幾回打掃塵土時,站在一個寒傖的小房間中央,沒有任何人看見——她昂起頭,閉上眼,她那堅強的棕色臉容雖然並不出眾,但是露出堅信、誠摯的神態——好一個來自遙遠的聖經時代、長達六千年之久的世界裡的人物——虔誠地把她的一切思念都引向她想像中的那個寶座,這時她在心中仿佛看見坐在寶座上的,正是那個活靈活現的上帝,及其活靈活現而又偉大的心靈和軀體——她的創世主。每隔一刻鐘,每隔半個鐘頭,她就做禱告,祈求上帝給予她力量和智慧,啟迪她瞭解清楚她的兒子到底是無辜,還是有罪——要是無辜的話,那就祈求上帝讓他、她自己和他們倆所有的親人不再受到五內俱裂的痛苦。如果說有罪的話,那就祈求上帝啟示她該怎麼辦?她該怎樣忍受這一切,而克萊德又該怎樣從永恆的靈魂裡洗滌掉他所做過的駭人的罪孽——如果可能的話,讓他滌盡心靈上的邪惡,成為道德上清白的人,重新站到至高無上的主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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