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二三三


  在這同一時刻,奧伯沃澤法官、梅森、貝爾納普、傑夫森,還有他們的隨從和朋友們,正在布裡奇伯格中央旅館各自房間裡用餐,喝一點兒酒,焦急地等著陪審團取得一致的意見,巴不得當即作出判決來,不管它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判決。

  在這同一時刻,那十二位陪審員——農民、店員、掌櫃等等,他們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起見,又開始詳詳細細地討論了梅森、貝爾納普、傑夫森所提出的那些精闢論點。不過,在這十二人裡頭,只有一個人——塞繆爾·厄珀姆,一家雜貨鋪掌櫃——此人的政見與梅森相左,因此對傑夫森印象極佳——同情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於是,他就佯裝對梅森的證據是不是反駁不倒心中還表示懷疑。投了五次票以後,其他陪審員就威脅此人說,萬一陪審團意見不能達成一致,依然作不出決定來,他們就要告發他,也必然會激起公眾憤慨與痛駡。「我們要打垮你。公眾准知道你的態度如何,你休想混過去。」好在他開設在北曼斯菲爾德的雜貨鋪,反正生意不錯,他就馬上決定,最好還是把反對梅森的意見掖進自己口袋裡,權且表示贊同吧。

  接著,從陪審團室通往法庭大廳的那道門上,一連四次響起了敲門聲。這是首席陪審員福斯特·倫德,此人專做水泥、石灰和石料生意,正掄起他的大拳頭在敲門。飯後擠在這又熱又悶的法庭大廳裡的數百名聽眾(反正有很多人壓根兒還一步沒有離開過那兒哩)一下子都從昏昏欲睡中突然驚醒過來。「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是陪審團準備提出報告了?怎麼判決的?」男的、女的,還有小孩子,突然都擁向靠近欄杆的地方。守在陪審團室門口的兩名法警大聲喊道:「得了!得了!法官一會兒就到。」另有一些法警急匆匆奔到牢房去通知執法官把克萊德押解過來——還有一些法警則趕到布裡奇伯格中央旅館,通知奧伯沃澤法官等一行人。這時,克萊德不僅因為孑然一身,而且心裡又是怕得要死,幾乎茫然若失,或是頭暈目眩,就被克勞特戴上了手銬,由斯拉克和西塞爾等人押走了。奧伯沃澤、梅森、貝爾納普、傑夫森,還有所有新聞記者、畫家、攝影記者和其他一些人也都入場,各自坐到幾周以來他們常坐的座位上。克萊德兩眼老是眨巴著,正坐在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後面——而不是跟他們並排坐在一起了。因為,現在他已被克勞特牢牢地戴上了手銬,所以不能不跟克勞特坐在一起。一俟奧伯沃澤坐到他的法官座位上,錄事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陪審團室的門就打開了,十二位陪審員煞有介事地魚貫而入——他們都是古裡古怪的各色人等,絕大多數身上穿著破舊不堪的、從店裡買來的現成服裝。他們一進來後,便在陪審席上落了座,但一聽到錄事說:「陪審團列位先生,你們對判決的意見達成了一致嗎?」他們又紛紛站了起來,不過,他們裡頭沒有一個人朝貝爾納普或傑夫森或克萊德這邊看一眼,貝爾納普馬上意識到這結論是致命的。

  「全垮了,」他對傑夫森低聲耳語說。「是反對我們的。我敢打賭說。」接著,倫德宣佈說:「我們已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我們認定被告犯了殺人罪。」克萊德完全怔住了,但還是儘量控制自己,佯裝表面鎮靜,兩眼幾乎眨也不眨地直盯住前面的陪審團和遠處。因為,就在昨天晚上,傑夫森到牢房裡來,看見他心情非常沮喪,就對他說過,萬一判決對他不利,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要知道,這次審判自始至終不公正。每一個步驟都受到偏見和偏心的支配。梅森當著陪審團的面,如此大肆威嚇,指桑駡槐,對此,任何高一級的法院決不會認為是公正的,就是適當的。請求複審是一定會批准的——雖然現在傑夫森還不打算談論由誰來提出上訴。

  現在,克萊德一想起傑夫森這些話,就暗自思忖,也許這個判決壓根兒沒有什麼了不起。說實在的,這不會有什麼了不起——或者,還是會有關係呢?不過,想一想,要是不能複審,那末,剛才說的這些話,其後果又如何呢!死!那就意味著死,如果這是最終判決的話——也許這就是最終判決哩。那時他得坐上那張電椅——這一幻影許多個日日夜夜早就在他腦際時隱時現,他怎麼也沒法把它從自己心頭裡攆出去。如今,那張電椅又在他面前出現了——那張可怕的、恐怖的電椅——只是比過去更逼近,顯得更大了——就在他跟奧伯沃澤法官相隔的這段距離的中間。現在,克萊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張電椅——方方正正的外形,寬寬的扶手,厚厚的靠背,椅子頂端和兩旁都有好幾根帶子。天哪,萬一如今誰都不肯搭救他呢!即便是格裡菲思家吧,說不定現在再也不願花更多的錢了!那可要仔細想一想!傑夫森和貝爾納普提到的上訴法院,說不定也不肯幫他的忙。那末,剛才說的這些話,就要成為最終判決了。完了!完了!老天哪!他的上下顎在微微發顫,但他一發覺便又馬上咬緊。就在這時,貝爾納普站起來瞭解每一個陪審員投票表決的情況。而傑夫森側過身子去向克萊德低聲耳語道:「別擔心。這可不是最終判決。也許我們能把它撤銷了。」但當陪審員一個個都說「同意」的時候——克萊德聽到的只是他們的話,而不是傑夫森的話。為什麼他們個個都這麼堅決表示同意呢?難道連一個人都沒有想到:也許克萊德並不象梅森所說的那樣是故意砸了她?對於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堅稱克萊德曾經回心轉意的說法,難道說他們裡頭連一個半信半疑的人都沒有嗎?他看了他們一眼,他們裡頭既有小個兒,也有大塊頭。他們就象一堆深褐色的木偶,臉和手都是淡褐色的,或是古舊象牙色的。隨後,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這一切她也會聽到了。因為所有這些新聞記者、畫家、攝影記者,目前都麇集在這裡聽最終判決的消息。格裡菲思家——他伯父和吉爾伯特——現在會怎麼想呢?還有桑德拉!桑德拉!她連一個字都沒有捎來。他一直在這裡法庭上公開作證,正如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向他鼓勵的那樣,說明他對桑德拉那種不可抗拒、主宰一切的狂戀,乃是造成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可是她連一個字都沒有捎來。當然羅,現在她再也不會捎一個字給他了——而她原來想要跟他結婚,把自己一切全都奉獻給他的!

  不過這時候,周圍群眾深感滿意,雖然他們鴉雀無聲,也許正是因為深感滿意他們才鴉雀無聲。他這個小魔鬼沒能「逃掉」。他編的回心轉意那一套鬼話,畢竟騙不了代表本縣的這十二位頭腦清醒的人呀。多蠢呀!這時,傑夫森坐在席位上,兩眼直瞪著前方;貝爾納普那張剛毅的臉上,露出輕蔑和挑戰的神色,正在醞釀新的動議。梅森和伯利、紐科姆、雷德蒙掩飾不住在他們佯裝異常嚴肅的假面具背後那種極端滿意的神情。這時,貝爾納普正在繼續要求讓宣判推遲到下星期五——也就是一周以後,這樣對他屆時出庭可以更方便些。但奧伯沃澤法官回答說,他認為沒有必要——除非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來。不過,要是被告辯護律師覺得合適的話,明天他不妨可以聽聽庭上辯論。如果辯論結果令人滿意,他就可以推遲宣判——否則下星期一如期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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