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得了吧,如果說不是,那就跟我說說,格裡菲思:為什麼後來你一出水面,心裡就泰然自若,在走出樹林子以前,還要先把三腳架藏起來,但要搭救她的時候,你就嚇懵了,束手無策了?為什麼你一上了岸,卻馬上就能如此鎮靜沉著,思慮周到?這你又該怎麼說呢?」

  「哦……哦……我跟您說過了……後來我明白此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是啊,這一切我們全都知道了。不過,你有沒有想到過:經過落水這麼一場大驚慌以後,需要頭腦非常冷靜,才能定下心來,做那麼翼翼小心的事——把三腳架藏起來,是吧?你怎麼會對三腳架想得那麼仔細周到,而在這以前,你對那條小船卻什麼都沒有想到呢?」

  「哦……不過……」

  「你可並不想要她活下去,儘管你胡說過自己回心轉意了!難道說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梅森大聲吼道。「這不就是居心險惡、令人傷心的真相嗎?眼睜睜看著她身子正在沉下去,對你來說,豈不是正中下懷。反正你就是恨不得讓她沉下去!

  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一面大叫大嚷,一面全身在顫抖。而克萊德呢,兩眼直瞅著在他面前的那條小船——羅伯達沉下去時,她的那一雙眼睛,和她臨死前的呼喊聲,所有這一切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怕情景,又歷歷如在眼前。他不由得驚惶失措,蜷縮在他的座席上——梅森把當時真實的情況解釋得如此活靈活現,真的把他嚇死了。因為,羅伯達落水後他不願救她這事,哪怕是在傑夫森和貝爾納普面前,他也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只好一成不變,照舊隱瞞真相,硬說他心裡是想救她的,但因當時來勢太快,而且,她的呼喊聲和她沉底前的掙扎一下子使他頭暈了,嚇懵了,所以在她滅頂以前,他早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我……我心裡是想救她的,」他咕噥著說,臉色一下子發灰了,「不過……不過……正如我說過的,我也頭暈了……而且……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撒謊!」梅森一面直著嗓門大嚷,一面逼近克萊德身旁,高高舉起他那兩條粗壯有力的胳臂,瞧他那張醜八怪的臉正在皺眉怒視,活象滴水嘴上雕飾——奇形怪狀的復仇之神。「你是別有用心,憑藉你那殘忍的狡猾手段,聽任這個可憐的、受盡了折磨的姑娘活活死掉,其實,你為了自己活命,明明五百英尺也都遊過去,說明你是能夠毫不費勁地把她救起來的,是吧?」因為如今梅森相信自己深知克萊德實際上是怎樣害死羅伯達的,而且從克萊德的臉色和神態上某些表現來看,使他更加深信無疑。於是,他毅然決定,要竭盡全力,逼使被告從實招認。不料,貝爾納普馬上站起來抗議,說陪審團很不公正,對他的當事人懷有偏見;又說他現在有權——此刻有義務——宣告這是無效審判。他的這一要求,最後被奧伯沃澤法官駁回了。不過,儘管如此,克萊德卻贏得時間,來答覆梅森提問,雖然他還是那麼軟弱無力地說:「不!不!我可沒有能耐。我是想要把她救起來的,可是沒能做到。」可是,全體陪審員都注意到,從他那整個態度表現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在說真話的人,而確實是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有如貝爾納普一再形容他的那樣——比這更壞的是,他確實犯了謀害羅伯達致死的罪。每位陪審員畢竟都在一面聽,一面捫心自問:克萊德既然過後還有足夠的力氣遊到岸上,那他為什麼就不能把她救起來呢。要不然,至少也應該遊過去,抓住那條小船,幫著羅伯達抓緊船幫呀?

  「她身重只有一百磅,可不是嗎?」梅森憤怒地繼續說。

  「是的,我想是的。」

  「而你呢——那時候你有多重?」

  「大約一百四十磅,」克萊德回答說。

  「一個一百四十磅的男子漢,」梅森回過頭來沖陪審團冷笑說,「就是害怕遊到一個快要淹死、病弱不堪、才只有一百磅重的小姑娘身邊,深怕她會緊緊抓住他,把他一塊拖下水去!何況就在離他只有十五或二十英尺遠那裡,還有一條很棒的小船,船體夠結實的,准能載得起三四個人!你看,這怎麼說呀?」

  為了強調這一事實,讓它深入人心,這時梅森沉吟不語,從口袋裡掏出一大塊白手絹,揩擦脖子、臉和手腕——因為心情太激動和全身使勁兒,這些部位全都透濕了——然後掉過頭來,沖伯頓·伯利大聲說:「你不妨就把這條船扛出去吧,伯頓。反正我們暫時用不著它了。」四名助手當即把小船抬了出去。

  接著,梅森心情恢復了平靜以後,又扭過頭去問克萊德:「格裡菲思,羅伯達·奧爾登的頭髮是什麼顏色,有什麼樣手感,當然羅,你是夠清楚的,是吧?你是跟她夠親密的,准知道吧?」

  「我知道她的頭髮顏色,我覺得我是知道的,」克萊德答話時渾身瑟縮——誰都幾乎可以看出,他一想到她的頭髮,就痛苦地打了個寒顫。

  「有什麼樣的手感,這你也是夠清楚的,是吧?」梅森一個勁兒追問。「在某某小姐出現以前,在你們那些熱戀的日子裡,諒你一定常常去撫摸唄。」

  「我不知道,我可說不準,」克萊德回答時,瞥見了傑夫森投來的眼色。

  「嗯,略微說說手感吧。是粗硬的,還是細軟的——象絲一般,還是粗硬得很,諒你一定知道唄。這你是知道的,是吧?」

  「是的,象絲一般。」

  「嗯,這兒就有一縷頭髮,」這時,梅森找補著說,主要目的是為了在精神上折磨克萊德,於是就朝他的桌子走過去,從桌子上一個信封裡抽出來一縷淡棕色的長頭髮。「這象不像是她的頭髮?」說罷,他把這一縷頭髮遞給了克萊德。克萊德大驚失色,直往後面退縮,仿佛這是某種不潔淨或是有危險性的東西——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這一切警覺性很高的陪審團全都看在眼裡了。「得了,別害怕,」梅森譏刺地說。「這不過是你已故的情人的頭髮嘛。」

  克萊德被這句話怔住了——又注意到陪審團仔細注視著他的目光,他便伸手過去接住那縷頭髮。「看一看,摸一摸,這好像是她的頭髮,是吧?」梅森接著說。

  「哦,反正看起來好象是的,」克萊德抖抖索索地回答說。「再看看,」梅森接下去說,一溜快跑朝桌子走去,但又馬上回來了,手裡拿著那架照相機。照相機的蓋子和鏡頭之間,夾著羅伯達的兩縷頭髮,原來是伯利特意塞了進去的。梅森要把照相機遞給他。「把這架照相機拿著。這是你的,雖然你發誓說過不是你的——再看看裡頭的兩縷頭髮。總看到了吧?」他沖克萊德的面孔把照相機硬塞了過去,仿佛要用照相機砸他似的。「這兩縷頭髮——大概是——在你輕輕地砸了她,給她臉部留下斑斑傷痕的時候夾在裡頭的。你能不能給陪審團說說,這些頭髮究竟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回話時,聲音極低,幾乎讓人都聽不見了。

  「是怎麼啦?大聲說呀。莫要做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這些頭髮,到底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又重複說了一遍——不過,這兩縷頭髮,他卻連看都不敢看了。

  「看吧。再看看清楚。把這兩縷頭髮跟這一綹比較一下。

  我們知道這一綹是奧爾登小姐的頭髮。而你也知道,…………,是吧?你瞧著的時候切莫露出這麼噁心的樣子。她活著的時候,這些頭髮你可是摸夠了吧。如今她死了。這些頭髮不會咬你一口的。這兩縷頭髮跟另外這一綹頭髮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而另外這一綹頭髮,我們清清楚楚知道是她的——不論顏色也好,手感也好,全都一樣,是吧?再看看清楚!回答!

  到底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