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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再說,克萊德,你為什麼要取台納特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孩子的名字,我在昆西時常跟他一塊玩兒的。」

  「他是個好孩子嗎?」

  「抗議,」梅森從他的座位上大聲喊道。「法律上無效,無關緊要,與本題毫不相干。」

  「哦,跟你希望陪審團相信的適得其反,他畢竟還是能跟好孩子交往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我的提問就很有關係啦,」說罷,傑夫森輕蔑地一笑。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法官聲如洪鐘地說。

  「不過,當時你有沒有想到,可能他會不高興,或者說,你隨便用他的名字來包庇一個潛逃在外的人,這對他來說,不是好冤枉嗎?」

  「沒有,先生——當時我想天底下姓台納特的,可多著哩。」

  本來讓克萊德說這句話時很可能指望全場聽眾會遷就地笑一笑,可他們對克萊德畢竟是如此刻骨仇恨,並沒有遷就他這種在法庭大廳裡的輕鬆插曲。

  「喂,聽我說,克萊德,」傑夫森發覺自己想讓聽眾情緒軟化的企圖已告失敗,就繼續說。「你是心疼你母親的,是吧?——還是不心疼?」

  經過異議、辯論,這個問題最後方可准予提出來。「是的,先生,當然我心疼她,」克萊德回答說。不過,回答以前稍微遲疑了一會兒,這是誰都能覺察到的:先是嗓子眼一收緊,直喘粗氣時,胸脯一起一伏。

  「很心疼嗎?」

  「是的,先生——很心疼,」這時他已不敢抬眼看人了。

  「凡是她認為正確,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是不是一向給你辦到?」

  「是的,先生。」

  「嗯,那末,克萊德,你碰上這麼多事情,甚至包括那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以後,你怎能潛逃在外那麼久,還不捎一句話給她,說你決不是象什麼有罪之人,同時要她用不著擔心,因為你又找到了工作,自己正在努力做一個好孩子呢?」

  「但是我給她寫過信——只不過沒有署名罷了。」

  「我明白了。還有什麼別的行動?」

  「有的,先生。我寄給她一點錢。有一回寄過十塊美元。」

  「不過,你壓根兒沒有想過要回家去?」

  「沒有,先生。我深怕一回去,也許我會給抓了起來。」「換句話說,」傑夫森為了強調這些話,這時就說得特別清楚。「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正如我的同事貝爾納普所說的那樣。」

  「我反對企圖就被告的證詞向陪審團作出這樣的解釋!」

  梅森打斷了對方的話說。

  「實際上,被告這些證詞根本用不著解釋。誰都看得出,這些話本來就非常明明白白,老老實實,」傑夫森當即予以反駁。

  「支持異議!」法官喊道。「繼續進行。繼續進行。」「依我看,克萊德,這就是因為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但我決不因為當時你自己也無可奈何的事來責備你。(說到底,這不是你自己決定的,是吧?)」

  不過,這也說得太過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後提問時措詞務必更審慎些。

  「隨後,你四處流浪,先後到過奧爾頓、皮奧裡亞、布盧明頓、密爾沃基、芝加哥等地——常常藏身在後街的一些小屋裡,洗碟子,賣汽水,開汽車,改名台納特,其實嘛,當時你說不定能回堪薩斯城去複職的,是吧?」傑夫森繼續說。「我抗議!我抗議!」梅森大聲吼叫著。「這裡沒有證據足以說明他能回去複職的。」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裁定說。雖然這時傑夫森口袋裡有一封信,是克萊德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時原侍應生領班弗蘭西斯·X·斯奈爾斯寫來的。他在信上說,除了同偷竊別人汽車一事有牽連以外,並沒有發覺克萊德還有什麼有損自己名譽的事。他還說,過去他一直認為克萊德這個人機靈、利索、誠實、聽話、謙遜。斯奈爾斯還說,在那意外事故發生後,他就知道克萊德只不過是他那一夥人裡的小角色罷了。對此,他感到很高興。當初要是克萊德回去,把那經過情形解釋清楚,本來也許仍會在大酒店做事的。可是所有這一切,現在都被認為是與本案毫不相干的了。

  接著,克萊德說明當初他從堪薩斯城的險境中出逃以後,四處漂泊流浪了兩年,在芝加哥尋摸到了工作,先是當司機,以後到聯誼俱樂部裡當侍應生。他還說,他在覓到頭一個工作以後,就寫信給他的母親,後來聽了她的話,正打算給他的伯父寫信時,碰巧在聯誼俱樂部遇到了伯父,於是,他就被伯父邀請到萊柯格斯來了。然後,他依照先後順序,詳詳細細地說明了他開頭是怎樣工作的,怎樣被提升的,他堂兄和領班怎樣把那些廠規關照過他的,還有後來,他是怎樣先是跟羅伯達,繼而又跟某某小姐相識,如此等等。不過,在這中間,克萊德還不厭其煩地講到了他為什麼和又是怎樣向羅伯達·奧爾登求愛的經過,以及得到她的愛情以後,他為什麼和又是怎樣覺得自己很心滿意足了——殊不知某某小姐的出現,以至她對他那種壓倒一切的魅力,怎樣徹底改變了他對羅伯達的全部看法。儘管這時他還是愛慕羅伯達的,可他再也不願象過去那樣想的跟她結婚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在本案證詞中馬上把克萊德太感情多變這一點提出來,那就太難堪了,因此,傑夫森急於分散陪審團的注意力,趕緊搶著插上一句:

  「克萊德,其實,你一開頭就是愛羅伯達·奧爾登的,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想必你一定知道,或者說,哪怕是從她的行動中馬上就瞭解到:她是一個非常善良、天真、虔誠的姑娘,是吧?」「是的,先生,我對她就是這麼看法,」克萊德回答說。他只是把事先關照他該說的話重複念叨了一遍。

  「嗯,那末,你能不能向你自己以及陪審團解釋一下(只要粗略些,不必太詳細):你這些感情變化,是怎樣、為什麼發生的,又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以致引起我們大家——」(說到這裡,他大膽地、機智地、冷峻地先是向觀眾、接著向陪審員他們掃了一眼)「深深惋惜。既然你開頭把她看得這麼高,那後來是怎麼搞的,你竟會這麼快就甘心墮落,發展到這麼一種邪惡的關係呢?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也一樣——都把這種關係看成是有罪過的,而且,這種婚外關係是不可原諒的——就是一種可依法處罰的罪行?」

  傑夫森的大膽譏諷和話裡有刺,足以使全場聽眾先是噤若寒蟬,繼而在思想上有點兒不寒而慄。梅森和奧伯沃澤法官一見此狀,不由得憂心忡忡地緊蹙眉頭。怎麼啦,這個初出茅廬、憤世嫉俗的傢伙真不要臉!他竟敢憑藉暗中譏諷的手法,表面上佯裝是在嚴肅地提問,其實要強加於人的是這麼一種思想,至少是含蓄地總想對社會基礎——宗教和道德的基礎進行挑剔。瞧他現在膽大包天、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正聽著克萊德回答說:

  「是的,先生,我想這個我也知道——當然知道——不過,說實話,不管是開頭也好,還是以後任何時候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存心引誘過她的。我就是愛她。」

  「你愛過她?」

  「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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