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說到這裡,梅森頓住了一會兒,兩眼盯著貝爾納普和傑夫森那一邊。殊不知他們兩人並沒有亂了方寸,大驚失色,相反,只是一個勁兒微笑:先是沖他笑笑,跟著彼此相視一笑,儘管這時克萊德早被梅森義憤填膺的這些有力發言嚇懵了,可是他繼而一想,梅森這些話裡有些地方未免太誇張,太不公道了。

  但就在克萊德這樣暗自思忖時,梅森卻又繼續說道:「不過,那時,先生們,正如我剛才說過的,羅伯達·奧爾登態度變得非常堅決,定要格裡菲思跟她結婚不可。而他呢也一口答應了。不料,正如你們從這兒所有的證據看到的,他從來就沒有打算履行自己的諾言。相反,直到她有了身孕,她的一再懇求使他再也受不了。何況讓她繼續留在萊柯格斯,對他來說勢必是一種危險,這時他就騙她先回娘家,顯然還勸她置備一些必不可缺的衣服,說他到時候會上她家裡去,把她接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城市,在那裡,誰都不認得他們,她不妨以他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把孩子生下來。根據她寫給他的那些信上所說(這些信我準備要出示的),他是應該在她動身去比爾茨老家後的三周以內去的。可他是不是履約上她老家去了呢?沒有,他從來也沒有去過。

  「到最後,只是因為他一點兒轍也沒有了,他才准許她來找他——那是在七月六日,正好是在她死前兩天。但不是在那以前——這一件事,且慢,以後再說!——在這同時,也就是說從六月五日到七月六日,他就讓她獨自一人待在米米科縣比爾茨郊區那座又小、又冷冷清清的農舍裡,只有一些街坊鄰居來看望她,幫她添置一些衣服。即使是在那時,她還不敢公開說這些衣服是她的嫁妝。她既懷疑、又深怕這個被告會把她拋棄。於是,她每天——有時隔一天——寫信給他,把她心中的懼怕告訴他,要求他用寫信,或則哪怕是傳口信方式肯定一下,他真的會來把她接走。

  「可是,連她這一點點要求,他是不是做到了呢?他從來沒有寫過一封信!從來沒有!啊,從來沒有,先生們,啊,從來沒有呀!相反,他就只打過幾次電話——這些電話是既不容易追查,也不容易讓人聽得很清楚的。而且,他的電話打得那麼少,又是那麼短,她不能不感到難過,埋怨他這時不關心體貼她。於是,到了第五周週末,她出於萬般無奈,才寫信對他說(說到這裡,梅森從背後桌子上一堆信裡頭特意撿了一封,開始念道):『我寫這封信通知你,要是我在星期五中午以前,沒接到你的電話或是覆信,那我當晚就去萊柯格斯,讓大家知道你是怎樣對待我的。』先生們,上面這些話,就是這位可憐的姑娘到了最後逼不得已才寫的。

  「可是,克萊德·格裡菲思是不是樂意讓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樣對待她的呢?當然不樂意!就在那個時候,他卻想出了一個計劃,讓他既可以避免被揭發出來的危險,又可以把羅伯達·奧爾登的嘴永遠給封住。先生們,本州將向你們證明:克萊德確實把她的嘴永遠給封住了。」

  說到這裡,梅森取出一幅他特地繪製的艾迪隆達克斯的地圖,地圖上的紅線標明克萊德在羅伯達死亡之前以及死去以後的全部行蹤——一直到他在大熊湖被捕的時候為止。梅森在作這樣說明時,還向陪審團介紹了克萊德想得很周密的計劃,比方說,他隱名埋姓,在旅店幾次申報假名字,還有那兩頂帽子,等等。接著,他還說明克萊德和羅伯達坐的火車,在方達和尤蒂卡之間的那段路上,以及在尤蒂卡和草湖之間的那段路上,他們並沒有坐在同一節車廂裡。隨後,梅森鄭重地說:「先生們,別忘了,他雖然事前跟羅伯達說,這是他們的結婚旅行,可是,他並不樂意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是偕同他未來的新娘出門旅行——不,哪怕是在他們到達了大比騰以後,他還是不樂意讓人知道。因為,他本來就無意跟她結婚,只是要尋摸到一個荒涼的地點,把他早已玩厭了的這個姑娘就地掐死。不過在那以前的一晝夜和兩晝夜裡,這個念頭阻止他把她摟在自己懷裡並一再念叨他那壓根兒不想履行的諾言嗎?阻止了沒有?我這就把他們歇腳的兩家旅店來往旅客登論薄拿出來給你們看看。他們一到這兩家旅店,兩人就同住在一個單間客房裡,佯裝反正馬上要結婚。殊不知他們一住就是兩晝夜,而不是一晝夜,唯一原因是他估計錯了,草湖可不是那麼觸目荒涼。他發現草湖很熱鬧,原來是教友們在夏季聚會之地,便決定離開那裡,到更荒涼的大比騰去。這個據說無辜而被人大大誤解了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拽住這個疲累不堪、傷心透頂的姑娘,從這兒轉悠到了那兒,為了尋摸一處極端荒涼的湖上把她活活地淹死。先生們,你們看看,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慘像呀。而且這時,她再過四個月,就要做孩子媽媽了。「接著,他們果真來到了一個四顧茫茫、滿目荒涼的湖上。他把她從那家旅店裡領出來,讓她登上了一條小船,送她到死路上去。(他在旅店登記時再一次用了假名字,佯稱為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那位可憐的小姑娘還滿心以為:這是在舉行他所談及的婚禮以前先去作一次短暫的小遊哩。婚禮將使這次小遊得到確認和合法化。得到確認並合法化!殊不知使之得到確認和合法化的,正是沒頂的湖水,而決不是別的——決不是別的。而且,他還安然無恙,而又狡猾地走開了——如一頭凶狼從它咬死的獵物那兒走開了一樣——走向自由,走向新婚,走向富裕的物質生活,愛情的幸福,以及優越、安逸的上流社會,而她卻無聲無息、無名無姓地永遠葬身在湖底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先生們,造物主的旨意,或者說是上帝的旨意,都是不可知的啊。儘管我們個人作出了種種努力,可到頭來造物主總是視而不見,隨心所欲地安排好了我們的命運!說真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天啊!

  「當然,我知道,被告至今想必還在暗自納悶,我怎麼會知道她離開大比騰那家旅店時心裡在想就要舉行婚禮呢。毫無疑問,直到此刻,他一定還會聊以自慰,認為事實上我不可能真的知道這件事的。不過,要預見和預防生活中所有一切的意外和機遇,那就必須具有洞察秋毫的慧眼才行。因為,現在他正坐在這兒,萬無一失地以為:他的辯護律師們總能幫助他安然擺脫這一窘境,」(克萊德一聽到這些話,猛地腰板挺直,感到自己頭髮也在震顫了,連他藏在桌底下的雙手都在微微抖索著)「可他並不知道,那個姑娘在草湖旅社房間裡寫過一封信給她的母親,因為來不及寄出,就放在她外套口袋裡。那件外套,一是因為那天天氣熱,二是因為她當然自以為要回來的,也就留在旅店裡了。而這封信,此刻就在我這張桌子上。」

  克萊德一聽到這裡牙齒直打顫。他渾身上下,就象突然受寒那樣發抖。是的,沒錯,她把自己那件外套留在旅社裡的!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也大吃一驚,心裡納悶,真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封信。這封信要是終於破壞了他們周密策劃的那套辯護方案(或是使它幾乎垮臺了),那可是致命傷啊!他們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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