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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青年格裡菲思,今年才二十二歲,被捕前系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裡受人尊敬的一成員。據悉,他將他的那位當女工的情人砸昏後,隨即拋至湖中令她溺死。格裡菲思曾玷污過她,後來為了一位富家少女,才準備將前者拋棄。本案辯護律師系由其萊柯格斯富翁伯父所延聘。克萊德的伯父迄今為止,仍然保持超然態度。但據此間人士證實,除了伯父以外,親屬中竟無人出庭為其辯護。

  愛思德馬上急匆匆來到了自己娘家。儘管這條新聞報道說得已經非常準確清楚,她還不肯相信它指的就是克萊德。它提到的地名、人名,也還是非常有力,很難駁倒——萊柯格斯的富翁格裡菲思,以及本人親屬均未到場。

  她搭乘了電車,盡可能快點趕到比爾德威爾街那個名叫《希望之星》的寄宿舍兼傳道館——它並不見得比往昔在堪薩斯城的那一個強多少。因為,這裡雖有好幾個房間可供出租,客人住一宿只繳美元兩角五分(這想必對全家人生活也夠開支了),但工作挺繁雜,其實並沒有多大進項。另外,弗蘭克和朱麗婭兩人,對她們周圍這種單調沉悶的環境早已膩味透頂,急於想脫身出來,把傳道館工作這副重擔留給她們的父母去挑。朱麗婭今年十九歲,在市中心一家餐館當出納;弗蘭克快滿十七歲了,不久前才在一家水果蔬菜代銷店找到了工作。事實上,白天家裡僅僅有一個孩子——小拉塞爾,就是愛思德的私生子,現在才三、四歲,他的外公外婆出於謹慎小心起見,推託說是在堪薩斯城領養的一個孤兒。這孩子頭發烏黑,有些地方酷似克萊德。即使年紀還很小,他如同當年的克萊德那樣,這裡已在給他灌輸的,正是克萊德小時候最反感的那些基本的真理了。

  愛思德如今已是個極其收斂和含蓄的已婚婦女了。她進來時,格裡菲思太太正在忙活:擦地板、撣灰塵、拾掇床鋪。可是,一見女兒兩頰煞白,突然在這當兒風風火火地趕來,便示意她進空房間去。縱然多年來格裡菲思太太飽經憂患,對類似突發事故多少習以為常了,這時她還是萬分驚愕,放下了手裡活兒,眼裡馬上閃現出愁雲慘霧。莫非又是什麼新的不幸消息嗎?因為,愛思德那雙黯淡無光的灰眼睛和她的舉止神態清清楚楚地預示著災難臨頭了。接著,她隨手打開一張報紙,心焦火燎地看了母親一眼,就指著那段新聞報道。於是,格裡菲思太太使開始看了起來。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謀殺女工的年輕兇犯受起訴

  「案犯被告發于七月八日在艾迪隆達克斯

  山脈大比騰湖上殺害羅伯達·奧爾登小姐。」

  「確認起訴書中控告克萊德犯有謀殺罪。」

  「不顧鐵證如山,他仍堅決申辯自己無罪。」

  「案犯還押候審,預定十月十五日開庭。」

  「他那當女工的情人被砸昏後隨即溺死。」

  「他的親屬中竟無人出庭為其辯護。」

  她的眼睛、她的腦子,就這樣很自然地抓住了這最最重要的幾行字。接著很快又看了一遍。

  「克萊德·格裡菲思,紐約州萊柯格斯領子製造業殷富廠商的侄子。」

  克萊德——她的兒子!不過在最近——哦,不,是在一個多月以前——(她和阿薩一直就有點兒擔心,因為他沒有——)七月八日!現在已經是八月十一日了!那就是說——是的!可是不,那決不是她的兒子!不可能!克萊德是把他的情人——一個姑娘殺害了的兇犯!他可不是那號人啊!他給她寫過信,說自己如何有長進,主管一個很大的部門,前途未可限量。不過隻字不提什麼姑娘不姑娘的事。可是,現在啊!還有在堪薩斯城的時候那個小女孩呀。仁慈的上帝啊!而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他丈夫的哥哥——明明知道這件事,可就是不寫信來!當然羅,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被人唾棄。要不然是漠不關心。可是,不,他畢竟請了兩位辯護律師。不過,這有多可怕!阿薩啊!她的其他幾個孩子啊!報刊上會怎麼說呢!這座傳道館啊!看來他們非得放棄不可,到別的城市去。不過,孩子他到底有罪,還是無罪?在還沒有對他作出判斷或是周密考慮以前,她非要把這個問題鬧明白不可。這份報上說他申辯自己無罪。啊,堪薩斯城那家可惡的、鄙俗的漂亮的大酒店啊!還有那些壞小子——克萊德的同伴們啊!在這兩年裡,他到處漂泊流浪,不給父母來信,連自己名字都改成哈裡·台納特啊。淨幹了些什麼呢?又學到了些什麼呢?

  她沉吟不語,滿懷極度痛苦和恐怖。即使她長年累月在勸人信仰上帝給人以啟示和安慰的真理,信仰上帝仁慈和拯救,殊不知此時此刻,這一信仰卻也顯得十分無能為力。她的孩子啊!她的克萊德!關押在監獄裡,犯有謀殺罪!她非打電報去不可!她非寫信去不可!也許她還得去一趟。不過,上哪兒去尋摸這筆盤纏呢?她到了那兒以後,又該怎麼辦呢?怎麼才會有膽量——有信心——能頂得住這一切啊。還有,不論是阿薩也好,弗蘭克也好,還是朱麗婭也好,萬萬不可讓他們知道。阿薩,他的那股子信心固然堅定,但多少被憂患耗損了,他的眼力很差,還有他的身體也日益虛弱。再說,弗蘭克和朱麗婭剛剛踏上人生的道路,難道說他們一定要背上這個包袱?打上這麼一個標記嗎?

  仁慈的上帝啊!難道說她的不幸永遠是沒完沒了的嗎?

  她側轉身來,她的那一雙因幹活太多、變粗了的大手在微微顫抖,捏在手裡的報紙也在抖抖索索。愛思德佇立在她身旁。她知道母親不得不忍受這一切痛苦,所以,這些天來,她是特別同情母親。本來母親有時看起來就那麼勞累,而現在卻又受到這麼大的一個打擊!可她知道,全家就數母親最最堅強——是這麼堅毅不屈,雙肩寬闊,無所畏懼——她百折不撓,始終如一,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靈魂的舵手。

  「媽媽,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克萊德呀,」愛思德敢於說出來的,也僅僅是這麼一句話。「這是不可能的,是吧?」

  不料,格裡菲思太太兩眼直勾勾地還在瞅著報上這條不祥的標題。隨後,很快她的那雙灰藍色眼睛把那個房間掃了一眼。她的那張大臉盤,由於極端緊張和極端痛苦而顯得特別蒼白。她這個有罪的、迷途的,當然是不幸的兒子,那麼癡心妄想往上爬——如今死亡威脅著他。他因為犯了殺人罪,將被送上電椅!他殺了一個人——一個可憐的女工。報上就是這麼說的。

  「噓!」她低聲耳語道,意味深長地把一個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不管怎麼說,暫時還不能讓他(指阿薩)知道。我們還得先打個電報去,或是寫封信去。他們的回信也許可以寄到你那兒。我把錢給你。可現在我還得先坐著歇一會兒。我覺得身上有點兒不對勁。那我就坐在這兒吧。把《聖經》給我。」

  梳粧檯上有一本基甸國際①所贈送的《聖經》。格裡菲思太太坐在一張普通的鐵床床沿上,打開《聖經》,本能地翻到《詩篇》第三、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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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甸國際,又譯「基甸社」,1899年成立於美國,專門到旅館、醫院等處放置《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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