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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第十四章

  可是,卡奇曼先生從克萊德身上探出來的情況,壓根兒不見得比梅森或斯米利更多些。儘管他相當心細手巧,根據雜亂無章的談話,編成一份似乎最翔實可靠的資料,但是,對克萊德一案來說,必須瞭解清楚的內心活動方面,他卻並沒有取得多大成功。他這個人太嚴峻、太冷漠——不易動感情。因此,在七月裡一個炎熱的下午,他把克萊德折磨了整整四個鐘頭,最後才不得不收場。他深深地感到,作為一個兇殺案的策劃者來說,克萊德恐怕是他所見到過的能力最差、紕漏最多的一個驚人的例子。

  斯米利走了以後,梅森押著克萊德去大比騰湖邊,就在那兒發現了三腳架和照相機。又聽了克萊德另外編造的一些謊話。現在梅森向卡奇曼解釋說,克萊德雖然否認他有照相機,可是他梅森有確實證據,證明他確實有一架照相機,而且,他從萊柯格斯動身時就帶在身邊的。但卡奇曼向克萊德提出這個問題時,發覺克萊德只說自己身邊沒有帶照相機,被發現的三腳架並不是他照相機上的三腳架——這句謊話,讓卡奇曼非常反感,就決定再也不跟他爭辯下去了。

  不過,布魯克哈特曾關照過他,不管他個人對克萊德作出結論如何,還是少不了要給他選一名辯護律師;這至少涉及到格裡菲思家的仁慈,且不說他們的家族榮譽。布魯克哈特還向他交過底,說西部姓格裡菲思的那一家赤貧如洗,反正本案也不必要把他們牽連進去。因此,他決定臨行前,非得物色到一名辯護律師不可。結果,他因為對當地政情一無所知,就找到了卡塔拉基縣國民銀行行長艾拉·凱洛格的辦公處。此人在當地民主黨組織裡地位很高(對此卡奇曼並不瞭解)。這位凱洛格從他宗教和道德觀出發,對克萊德被告發的罪行早就非常憤怒。但從另一方面,他深知這個案子很可能給共和黨在即將來臨的預選中再獲全勝鋪平了道路。因此,他看到,這是一個可以利用來削弱梅森的聲望的機會。由於克萊德這個人的形象以及他所犯的罪行,看來運氣很顯然是對共和黨機器有利。

  因為,自從這一兇殺案發現以來,梅森甚至在全國一直享有盛名,可以說多少年來本區哪一個地方檢察官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來自布法羅、羅切斯特、芝加哥、紐約和波士頓這些遙遠的城市的各報通訊員、記者和插圖畫家,都早已來到這裡,向克萊德、梅森,以及奧爾登家裡其他人,或是進行採訪,或是畫速寫,或是拍照等等——這一切人人都已知道,或是親眼看到了。與此同時,梅森在當地社會上已成為交口稱譽的對象,甚至連本縣民主黨的選民也跟共和黨人聯合在一起,都肯定梅森為人公道,說他處置這個年輕殺人犯的辦法正是後者罪有應得,又說不管是有錢有勢的格裡菲思家也好,還是克萊德好象很想征服的那個有錢的姑娘家的財富也好,對這個年輕的護民官絲毫沒有產生影響。他才是一個真正的檢察官啊。他決不會「坐失良機,您儘管放心」。

  事實上,在卡奇曼來訪以前,驗屍陪審團甚至在梅森主持與指導下,已經開過會了,一致認為:這個姑娘之所以致死,是由於一個名叫克萊德·格裡菲思的人策劃謀殺的結果;此犯現已關進布裡奇伯格縣監獄,應繼續予以扣押,聽候本縣大陪審團判決;他的罪案不日即將呈報本縣大陪審團。眾所周知,梅森已請求州長,讓最高法院專門開庭審理,因此,本縣大陪審團自然要召開會議,以便聽取證詞,並決定對克萊德起訴,或是將他釋放。正在這時,卡奇曼來到這裡,問能不能尋摸到一位真正有能力的本地律師,確信能為克萊德作些辯護。為了抵制梅森這一切的活動,凱洛格馬上想到本市貝爾納普與傑夫森律師事務所裡的阿爾文·貝爾納普這個人的大名和他的聲望:此人當過兩任本州參議員,三次代表本區出任民主黨州眾議員。最近,許多民主黨的政客認為:他還可以擢升到更高的要職,只要民主黨能將本地行政機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事實上,三年前,這位貝爾納普與梅森競爭地方檢察官的職位時,對梅森來說,他就是民主黨候選人名單上最危險的一個勁敵。誠然,他跟政界各方面關係都給打通了,今年已被提名為本縣法官候選人,這一職位也正是被梅森眼睛盯住了的。要不是突然發生了克萊德這一驚人事件,一般都認為,貝爾納普只要一被提名,就會當選。這種極端有趣的政壇形勢,連同所有錯綜複雜的細節,凱洛格先生雖然沒有不厭其煩地一一講給卡奇曼聽,不過,他倒是確實講過這樣的話:倘要尋摸梅森的對手,貝爾納普先生則是一個特別合適,甚至再也理想不過的人了。

  經過這樣扼要介紹以後,凱洛格樂意親自陪同卡奇曼到街對面鮑爾斯大樓裡的貝爾納普與傑夫森律師事務所去。

  他們叩了一下貝爾納普的門,應接他們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生氣勃勃,看來很招人歡喜的男子,年齡在四十八歲左右;他那雙灰藍色眼睛,卡奇曼一見就覺得:此人即使說不上特別老練、心胸寬厚的話,單看這兩扇心靈的窗口,顯然就能知道他是非常精明的。因為貝爾納普平時舉止談吐很有風度,無不使周圍所有的人肅然起敬。他是個大學畢業生。年輕時,由於他的容貌、家境,及其在本地的社會地位(他父親做過法官,又當過代表本州的參議員),他早已盡情地領略過通常所謂尋歡作樂的生活樂趣,因此,所有那些不善交際、性壓抑、性渴念等等感受,至今依然使梅森這樣的人困惑、激動,甚至給了他的一言一行以決定性的影響,然而對貝爾納普來說,卻早已成為過去了;他的通情達理和寬容大度,使他對生活中常常碰到的、從道德或社會視角來看都很複雜(但只要不是非常特別)

  的任何問題,他全都能理解得相當透徹。

  事實上,此人就其秉性來說,在處置克萊德這麼一個案子時,當然不象梅森那樣激烈、狂熱。要知道,他在二十歲那年,曾為兩個姑娘而陷入過困境:他跟其中的一個只不過是玩玩,而同另一個卻是一本正經地在談戀愛。他誘姦了第一個姑娘,當時擺在他面前的,要麼是訂婚,要麼是逃跑,他選擇了逃跑。不過,事先他把這事告訴了父親,父親勸他出去休假旅行,同時請家庭醫生大力相助,結果花去一千塊美元,另外還支付了那個懷孕姑娘住在尤蒂卡時的一筆必要開銷。父親畢竟使兒子擺脫了困境,方才可以回來,最後跟另一個姑娘結了婚。

  因此,雖然對於克萊德企圖逃避責任時所採取的——如同迄今他被告發的——那些比貝爾納普本人當年所採取的較為殘忍和激烈的措施,貝爾納普決不同情(他開業當律師儘管已有這麼多年,一直無法理解殺人犯的心理),但是因為傳說克萊德還跟一個富翁的女兒有過風流韻事,考慮到愛情所造成的影響(這個姑娘的名字,至今仍未被披露),貝爾納普傾向於認為:克萊德是被愛情迷住了,是著了魔。他不是一個雖然貧窮但又愛慕虛榮、欲望強烈的人嗎?他聽說確實就是這樣。他甚至還這樣琢磨過:本地的政壇形勢,說不定對自己大有好處,或許還會使梅森的美夢化為泡影,那就是說,也許可由他提出辯護的設想——或是至少通過一系列法庭辯論和一再延期,使梅森不能那麼輕而易舉地奪走他夢寐以求的本縣法官這一職位。目前不是可以通過強有力的法律手段——甚至不顧與日俱增的群情激憤,或者說也正是有鑑於此——來要求變更審判地點嗎?或者要求放寬時間,以便發現新的證據,這樣在梅森離職前也許審判還不會開始。他和他的那個年輕的新同事,剛從佛蒙特州來的魯本·傑夫森先生,他們兩人最近正想到這一著呢。

  正在這時,卡奇曼先生在凱洛格先生陪同下走了進來。貝爾納普馬上跟卡奇曼先生和凱洛格先生進行磋商。凱洛格先生從政治上論證由貝爾納普接手這麼一個案子是明智的。何況貝爾納普本人對該案也很感興趣,他跟他的年輕同事商議以後,馬上表示同意了。不管目前公眾會怎麼想,從長遠的觀點看,它不可能在政治上對他有危害。

  隨後,卡奇曼將一筆預約辯護聘金,連同把他介紹給克萊德的一封信,都交給了貝爾納普。貝爾納普請傑夫森打電話通知梅森,說貝爾納普與傑夫森事務所受塞繆爾·格裡菲思的委託,出任他侄子的辯護律師,要求他梅森給他們一份詳細的書面報告,其中包括所有的罪狀與迄今搜集到的全部證據,還有屍體解剖記錄,以及驗屍官驗屍結果的報告。此外還要瞭解一下:要求最高法院專門開庭一事獲准了沒有。如果已經獲准了,那末,指定的法官是誰,大陪審團在何時何地開會。他還說,順便提一下,據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位先生聽說,奧爾登小姐的屍體已運回家鄉安葬,他們要求即刻獲得雙方律師同意,將屍體重新掘出來,由被告的辯護律師延請其他醫生進行查驗。梅森對上述這個提議馬上表示反對,不過,到最後還是同意了,因為,要不然,他們就得報送最高法院等候法官的裁決。

  這些細節問題全都談妥以後,貝爾納普宣佈說,他要去監獄看看克萊德。這時天色已經不早了,他還沒有吃晚飯,而且現在說不定連晚飯也吃不上了,不過,他很想跟這個年輕人「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據卡奇曼向他介紹說,他一定會發現這個年輕人是很難對付的。可是貝爾納普倍覺鼓舞的是因為他反對梅森,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思考力,最最容易瞭解克萊德,何況他從事律師這一職業的好奇心,簡直已達到了頂點。這個案子,既有風流豔史,而又富於戲劇性!這個桑德拉·芬奇利,到底是怎樣一位姑娘呢?他通過秘密渠道,已經聽人說起過了。難道說就不傳喚她來給克萊德辯護嗎?人們早已關照過他:她的名字是萬萬不可提到的——這正是高層政治利益的需要。說實話,他恨不得馬上跟這個狡猾、欲望強烈,但是沒出息的年輕人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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