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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貝爾納普一到監獄,把卡奇曼的介紹信交給執法官斯萊克,要求特別照顧,讓他到樓上靠近克萊德牢房的地方,不聲不響地先觀察一下這個囚犯。稍後,他便悄悄地被引領到了二樓。通往克萊德牢房的過道那道門正敞著,讓他獨自一人走了進去。貝爾納普走到離克萊德牢房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只見他正臉兒朝下,兩手捂住腦袋,四肢叉開,渾身癱了似的俯伏在鐵床上。牢房那個小不點兒的窗口裡,還有一盤吃食,一動也沒動過。因為自從卡奇曼走後,也就是在他第二次失敗(他本想用一些空洞無聊的謊話來騙取人家的信任)以後,他比過去更加心灰意懶了。他內心情緒是如此低沉,這會兒確實是在哭,他的兩個肩膀,也好象由於無聲的呻吟而在抽搐著。貝爾納普一見此情此景,立刻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荒唐事,不由得無比憐憫他。依他看,沒有靈魂的殺人犯是不會哭的。他走近克萊德牢房的門口,遲疑了一下,這才開始說:「得了,得了,克萊德!這可要不得。你可千萬別這樣垂頭喪氣。你這個案子,也許並不象你想像中那樣毫無希望啊。好好坐起來,跟一個也許能給你出一點力的律師談談吧?本人叫貝爾納普——阿爾文·貝爾納普。我就住在布裡奇伯格。是剛才來看過你的人派我來的——他叫卡奇曼,是吧?你跟他談不到一塊,是吧?啊,我跟他也談不到一塊。依我看,他可不是我們那樣的人。不過,眼前這封信,是他授權我來作為你的辯護人。你要看一看嗎?」

  他和顏悅色、信心十足地將那封信從狹窄的鐵柵欄裡塞了進去。克萊德遲疑而又好奇地朝鐵柵欄這邊走過來。這個人說話的聲音裡,有一種真心誠意、異乎尋常、好象是同情諒解的調子,這使克萊德一下子來了勇氣。於是,他不再猶豫,拿起信來看了一下,跟著微微一笑,將信還給了來人。

  「得了,我早就這麼想過了,」貝爾納普信心十足地繼續說,對自己一下子取得的效果很感滿意——依他看,完全應該歸功於他的那種巨大的個人魅力。「這就更好了。我知道,我們准合得來。這我可看得出來。你一定能跟我開誠相見地談,有如你同母親談一樣。而且,你也不用擔心你跟我談的哪一句話,會傳到別人耳朵裡,除非你自己樂意讓它傳出去,明白吧?因為只要你同意,克萊德,我就出任你的辯護律師,你就是我的委託人。明天或是隨你說什麼時候,我們要一塊坐下來,你就把你認為我應該知道的事通通告訴我;而我就要對你說,我認為我應該知道哪些事情,以及我到底能不能幫助你。而且,我還要向你證明:不管是在哪一方面,你幫助了我,其實也就是幫助了你自己,明白吧?可我怎麼也得拚上我的老命,要把你從這個案子裡拖出來。現在,你倒說說看,怎麼樣,克萊德?」

  他充滿鼓勵、同情——甚至親昵地微微一笑。克萊德覺得這是他入獄後頭一次找到了一個他信得過,而又絕無危險的人,他心裡已經在琢磨,也許最好把所有一切——每一件事——一古腦兒都告訴這個人。至於他為什麼會這樣,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反正貝爾納普他是喜歡的。克萊德馬上——儘管還是朦朦朧朧地——覺得,只要這個人全都——或是差不多全都——知道的話,他就會瞭解他的,說不定甚至還會同情他的。後來,貝爾納普又向克萊德詳細介紹他的對手——梅森——如何恨不得馬上給他定罪判刑;還說只要他能設計出一個合理的辯護方案,他又如何十拿九穩,使這個案子拖下去,直到這個人卸去地方檢察官職務時為止。於是,克萊德便說,貝爾納普最好讓他今天夜裡好好地思考一下,那末,到了明天,或是隨貝爾納普的便,什麼時候再回來,他就要把所有一切都向這位辯護律師和盤托出。

  轉天,貝爾納普坐在一隻凳子上,嘴裡嚼著一條條巧克力,仔細地傾聽著。克萊德坐在自己鐵床上,向貝爾納普陳述個人經歷——從他來到萊柯格斯以後生活中的所有情節說起,比方說,他是怎樣到這裡來的,為什麼要來,以及在堪薩斯城軋死一小孩的不幸事故(不過,他並沒有提到他給自己保留的、後來卻又遺忘了的那份剪報);他跟羅伯達的幽會,對她充滿情欲,使她懷了孕,後來他又怎樣想方設法讓她擺脫困境。他談著,談著,一直談到,她如何嚇唬他,說要揭發他,最後,他在萬分絕望和驚恐之下碰巧看到《時代聯合報》上那條新聞,自己就想何不也仿效一下。不過,貝爾納普必須明白,這個他自己是怎麼也策劃不出來的。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是存心要把她害死的。不,他並沒有害死她。不管貝爾納普先生是怎麼想的,但是這一點必須相信克萊德。他從來沒有故意砸過她。不,不,不!這是一個不幸事故。他是有一架照相機的,據說有一副三腳架給梅森找到了,那當然就是他的三腳架。他在無意中用照相機砸了羅伯達,隨後眼看著照相機沉入湖底了。於是,他把那副三腳架藏匿在一根圓木底下。那架照相機,毫無疑問,如今還在湖底,裡頭膠捲只要沒有被湖水泡壞,上面還有他本人跟羅伯達拍攝的像片。反正他從來沒有故意砸過她。不,他從來也沒有呀。是她身子向他探過來,他碰了她一下,但決不是故意的。小船一下子翻掉了。隨後,他盡可能把當時情況說得更準確,說他在翻船面前如何驚恐失措,簡直是呆若木雞似的,因為當時他已在那條犯罪的路上走得那麼遠,再也無法走得更遠了。

  這個離奇的故事,終於使貝爾納普也感到心煩意亂了。依他看,這一切簡直沒法向這裡荒僻林區的任何一個普通陪審團提出來,更不用說讓他們相信這些惡毒、殘酷的計劃與行動竟然都是毫無惡意的。最後,貝爾納普簡直膩味透頂,滿腹狐疑,甚至心亂如麻,站了起來,兩手搭在克萊德肩膀上,說:「嗯,我想,今天講到這兒就得了,克萊德。你心中的感受,以及這一切發生經過,我全都明白了。我也知道你該有多累了。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一切真相全講給我聽,因為我知道要你講這些,該有多難受呀。但現在我不要你再多講了。以後我們日子還長著呢。再說,暫時我還有幾件事要兼顧一下,到明天或是後天,我要把這個案子裡頭一些細節跟你談一談。現在,你先躺下來睡,暫時休息一下吧。不久我們兩個就要開始工作了,你非得有飽滿的精力不可。不過,暫時你不要發愁,因為這壓根兒就犯不著擔心嘛,明白吧?我——說得更確切些——是我們——我的同事和我想要把你從這一事件中拖出來。我有一個同事,我馬上要把他帶到這兒來。諒你也一定會喜歡他的。不過,有兩個條件,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而且還要堅決遵守——第一,你千萬不要一見到什麼人,自己先就給嚇壞了,因為不管是我也好,還是我的同事也好,反正每天要來這兒一趟的。你想要說些什麼,或是想要知道些什麼,你儘管可以對我們說就得了。第二,你不得同任何人說話——不管是梅森、執法官,或是這些監獄看守,哪一個人都不行——除非我關照你可以這麼做。不管是誰,都不准說——你聽見了吧!頂頂要緊的是——再也不要哭鼻子。因為,不管你象天使一樣清白也好,還是象魔鬼一樣惡毒也好,頂頂要不得的,就是——你在人家面前哭鼻子。不管公眾也好,還是這些監獄看守也好,他們並不瞭解這個——人家始終把淚水看成一種軟弱,或是自己供認有罪。我決不希望人家對你抱有類似這樣看法,特別是我已經明白,事實上你並沒有犯罪。這一點現在我明白了,而且也是相信的。你明白吧!所以,你在梅森等人面前,就得表現堅定沉著。

  「其實,從現在起,我希望你就不妨開始來一點兒格格大笑——至少也要笑眯眯的,樂呵呵的,跟這兒所有人都得寒暄道好。你知道吧,司法界有一句老話:只要知道自己無罪,定能處之泰然。記住自己是無罪的,別讓人家看到你有犯罪的神態。切莫愁眉不展呆坐在這兒冥思苦索,讓人看到你好象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但事實上,你並不是這樣。有我在這兒哩——還有我的同事,傑夫森先生,我們都同你在一起。過一兩天,我要把他帶來。你對待他的態度,就要象對待我的態度一個樣。要信任他,因為他精通法律,在某些方面比我還要強。明天,我要帶一些書報雜誌給你,我希望你隨便翻翻,或是看看那些插圖也好。反正可以讓你消消悶,解解愁唄。」

  克萊德淡淡地一笑,點點頭。

  「哦,還有一件事——我可不知道你現在信不信教——不過,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兒監獄裡星期天照例做禮拜的,我勸你要經常參加——這就是說,只要人家邀你參加的話。因為,這兒人人都信教,我倒是希望你盡可能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至於別人對你有什麼議論,或是對你看法如何,你先不要放在心上——你只要照我的話兒去做就得了。但是,如果說梅森這個傢伙,或是這兒哪一個人再來跟你胡攪蠻纏,給我寫個條子就得了。

  「現在,我該走了,我出門時,你要樂哈哈地對我笑一笑,下次我一進門時,你也要這樣笑一笑來迎接我。還有,不許胡扯——明白了吧?」

  隨後,他使勁地晃了晃克萊德的肩膀,拍拍他的後背,便邁開大步走出了牢房。其實,這時他心裡卻在思忖:「請問,我真的相信這小子象他所說的自己無罪嗎?砸了一個姑娘,還不知道他這是故意砸的,這可能嗎?過後,他就泅水遊到別處去了,照他的說法,因為深怕一游到姑娘身邊,說不定會被她拉住,也給淹死了。簡直是卑鄙無恥!象他這樣說法,十二個人①會相信嗎?還有——那只手提箱、那兩頂草帽、那套不翼而飛的衣服!可是他卻賭誓發咒,說他是無意之中砸了她的。但他那一整套的計劃——真實意圖——從法律觀點來看,還不是同樣犯罪了嗎。他說的是實話呢,還是直到此刻繼續在撒謊?也許是想欺騙他自己,同時也在欺騙我吧?還有那架照相機——本來我們應該在梅森找到和當眾出示以前早就弄到手的。還有那套衣服。我應該把它找到,也許還得公開地提一提,別讓人家以為那套衣服是藏匿起來了——說它一直掌握在我們手裡——已送到萊柯格斯去洗了。可是,不,不——等一等——這事我們還得好好琢磨琢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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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大陪審團(通常由十二至二十三人組成)。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暗自琢磨,同時,他又膩味地想到:最好也許壓根兒不採用克萊德的說法,還不如乾脆另編一套——那就是說,把克萊德的那個說法改動一下,讓人看起來不是那麼殘酷,或是從法律觀點來看,也不是那麼跡近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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