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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不料就在這時,桑德拉、伯蒂娜、威南特正從她們各自的帳篷裡走了出來。伯蒂娜還在大聲喊道:「喂,喂,哈裡特,你看見納丁了沒有?」

  「沒有,不過,弗蘭克剛剛走過。他說上球場去,是跟她,還有維奧萊特和斯圖爾特一塊打球。」

  「原來是這樣啊?那末,好吧,桑德拉,我們就一塊去。威南特,你也去。我們去看看球場到底怎麼樣。」

  伯蒂娜一面直呼其名,一面轉過身來挽住桑德拉的胳臂,這樣正給了梅森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有幸得以一睹這位姑娘如此悲劇性地,而且,毫無疑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把羅伯達從克萊德情懷裡擠走了。他親眼目睹,她長得更美,衣著更為華麗——遠不是另一個姑娘所能企求的。而且,這一位姑娘還活著,而那一個早已死了,停放在布裡奇伯格認屍所。

  就在這時,她們三個姑娘手挽手地打從兩眼直盯住她們的梅森身邊一閃而過;桑德拉還回過頭來沖著哈利高聲喊道:「你要是看見克萊德,招呼一聲,讓他就過來,好嗎?」他回答說:「你說,你的那個影子還用得著別人招呼他嗎?」

  梅森被眼前這一幕繪聲繪色的表演所震驚,更加仔細、乃至於十分激動地觀察周圍一切。現在梅森才完全鬧清楚了:克萊德為什麼要擺脫掉那個姑娘——其真正的內在動機是在哪裡。那就是——他一心追求的那一個美麗的姑娘,以及這種豪華生活。試想,象他這樣年紀、這樣有前途的年輕人,竟然甘心塑落,幹出如此駭人聽聞的醜事!簡直令人不可置信!而且,在那個可憐的姑娘慘遭殺害後僅僅四天,他就跟這個美麗的姑娘這樣一起玩兒,還希望能跟她結婚,如同當初羅伯達希望能跟他結婚一樣。生活裡常有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邪惡!

  梅森看到克萊德並沒有露面,幾乎打算亮明自己身份,動手搜繳他留在這裡的行李物品。可是,就在這時,埃特·斯溫克又出現了,並且點了一下頭,示意梅森跟他走。梅森一走進樹林子,馬上看見在濃密的樹蔭底下,正好就是尼古拉斯·克勞特,在他身邊還有一個身材細長、衣著整潔的年輕人,與外貌特徵中所說的克萊德年齡相仿。梅森一看此人臉色有如白蠟一般,馬上斷定這就是克萊德,隨即如同一頭兇惡的馬蜂或是大黃蜂似的沖他撲了過去,只不過梅森先向斯溫克問了一下,犯人是在什麼地方抓住的,是誰抓住的——然後,用莊嚴強大的法律的化身所不可缺少的那種銳利而嚴厲的目光審視著克萊德。

  「這麼說來,你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是吧?」

  「是的,先生。」

  「嗯,格裡菲思先生,我的名字叫奧維爾·梅森。大比騰、草湖所屬的那個縣的地方檢察官。我想,這兩處地方,你恐怕是很熟悉,是不是?」

  他頓住了一會兒,想看看這句譏刺的話兒產生什麼效果。可是跟他預料相反,克萊德並沒有嚇得瑟瑟發抖,只是兩眼直瞪住他。這時,克萊德的黑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緊張的神色。

  「不,先生,我可不能說我很熟悉。」

  要知道他在克勞特押送下,從樹林子裡走回來時,每走一步就越發堅定了他心中那個完全不可動搖的信念,那就是說:不管從表面上看證據,或是罪名如何如何,凡是有關本人問題,他和羅伯達的關係,以及他的大比騰或是草湖之行,他決沒有膽量說出一個字來。他可沒有這種膽量。因為這麼一來,無異於供認他犯了他實際上並沒有犯的罪行。誰都不可以——決不可以——不管是桑德拉也好,或是格裡菲思一家人也好,或是他在上流社會裡那些朋友中的哪一位也好,認為他甚至僅僅是有過這麼一種有罪的念頭。不過,現在他們全在這裡,一呼喚他們就能聽見,隨時都有可能走攏來,會瞭解到他被捕的原因。雖然他覺得必須矢口否認跟這一切有任何干係,但他同時確實非常害怕這個人——他這種態度可能激起這個人更大反感和敵意。瞧他那破了相的鼻子……還有他的那雙嚴酷的大眼睛。

  梅森見他這樣矢口否認感到很惱火,就瞅了他一眼,如同瞅著一頭過去從沒聽說過、目前卻在拚命掙扎的野獸一般。不過,從他那煞白的臉色來看,可以斷定:也許他有可能,而且,毫無疑問,馬上就會被迫供認自己的罪行。因此,梅森就繼續說道:「當然羅,格裡菲思先生,人家告發你犯了什麼罪,你自己心裡明白。」

  「是的,先生,剛才我從這兒這個人口裡聽說過了。」

  「那你自己承認了嗎?」

  「當然羅,先生,我不承認,」克萊德回答說。他那兩片薄薄的、這時變得慘白的嘴唇,緊緊地把他那一口勻稱平整的牙齒閉得嚴絲密縫似的;他的那雙眼睛充滿了一種深沉的、但又不可捉摸的恐懼。

  「嘿,多荒唐!多無恥!你否認上星期三、上星期四到過草湖和大比騰?」

  「是的,我否認,先生。」

  「那末,好吧,」這時梅森挺直腰板,用一種惱火的、審問的口氣說道。「我想,你還打算否認你認識羅伯達·奧爾登——這個姑娘是你先把她帶到草湖,然後在上星期四,你和她在大比騰一塊坐了船出去的——這個姑娘,你在萊柯格斯已認識,有整整一個年頭了,她住在吉爾平太太家裡,在格裡菲思公司你的那個部門做工——這個姑娘,你在去年聖誕節還送給她一套化妝用品哩!我想,你還打算否認你的名字叫克萊德·格裡菲思,說你並不是住在泰勒街的佩頓太太家裡,說你住處箱子裡壓根兒沒有這些信件和明信片——這些是羅伯達·奧爾登寄來的,芬奇利小姐寄來的,所有這些信件和明信片。」他一邊說,一邊把這些信件和明信片都掏了出來,在克萊德面前直晃悠。他在叱責時每說一句話,便讓他的那張大臉盤,連同又塌又破的鼻子和有點兒愛吵架的下巴頦兒,越來越湊近克萊德面前,而且眼裡還充滿了熾烈的、蔑視的閃光。克萊德只好儘量避開他,顯然一個勁兒往後退縮,一陣陣透骨的寒氣從他背脊上掠過,最後滲入他的腦際和心窩。這些信件!還有這一切有關他的情況!再說,在帳篷那兒他的手提箱裡,還有桑德拉最近寄給他的全部信件,她在信裡談到他們打算策劃在今年秋天私奔。要是他把這些信件早就銷毀該有多好!可是現在,這個人說不定會發現這些信件——而且也一定會發現的——說不定他還要盤問桑德拉,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他畏縮成一團,渾身直哆嗦。他的這個計謀,原是他親自構思和親自完成,殊不知其效果竟是如此之蹩腳,如今使他心情萬分沉重,有如地球落在體力不支的阿特拉斯①肩頭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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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特拉斯:古希臘神話中雙肩掮天的巨神。

  不過,他覺得自己還得說一些話,但是又要一概都不承認。最後,他終於回答說:「我的名字是叫克萊德·格裡菲思,一點兒也不錯。但除此以外,所有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啊,得了吧,格裡菲思先生!別來跟我耍花腔吧。這樣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你這麼對我耍賴,反正對你自己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再說,眼前我也沒有這麼多閒工夫。別忘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是見證人,你說的話他們全聽到了。我剛從萊柯格斯來——從佩頓太太家你那個房間來——而且,你的那只箱子,還有這位奧爾登小姐寄給你的那些信,如今都掌握在我手裡——這是毋庸爭辯的證據。它證明你確實認識這個姑娘;去年冬天你向她求愛,誘姦過她;打那以後——今年春天起——她因為你的緣故懷了孕,你先是騙她回老家,隨後,這一回又騙她跟你一塊出去玩兒——為的是(正如你告訴她說)要跟她結婚。是啊,虧你說得出跟她結婚!——落到墳墓裡去了——你就是這麼跟她結的婚——沉到大比騰湖底去了!現在我告訴你,我手裡掌握著全部證據,可你竟然當著我的面,還說你壓根兒都不認得她!嘿,真見你的鬼去吧!」

  他說話時嗓門兒越來越大,克萊德深怕宿營地那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說不定桑德拉聽見了,就會走過來。當梅森說話象連珠炮似的歷數那些必將使他置於死地的事實,劈頭蓋臉地向他橫掃過來時,克萊德感到嗓子眼直抽緊,好歹沉住了氣,才沒有老是來回掰手。不過到頭來,他還是只好回答說:

  「是的,先生。」

  「嘿,真見你的鬼去吧!」梅森又發話了。「現在我很相信,你確實很有能耐,可以把一個姑娘活活弄死,便偷偷地溜掉——特別是在她有了身孕的時候!可你還想否認她寄給你的這些信!嘿,也許你還有能耐否認你自己在這裡,否認你自己活著哩。瞧這些明信片和信件——你就說說怎麼回事呢?我想你要說它們不是芬奇利小姐寄給你的,是不是?喂,那你來說說吧?難道是你想對我說,這些信也不是她寄給你的嗎?」

  他把這些信在克萊德眼前直晃悠。克萊德意識到,桑德拉近在咫尺之間,有關這些信的來龍去脈,馬上就可以把她叫來,在此時此地作證,於是回答說:「不,我並沒有否認這些信是她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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