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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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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這事已是迫在眉睫,多可怕,多危險呀——要是突然出了一些差錯——別的先不說,萬一他不得法,沒有把小船弄翻掉——萬一他沒有能耐去——去——啊,老天哪,那就太危險了!而事後說不定真相大白——那他——他就是……一名殺人犯!馬上被抓住!吃官司。(要是這樣他可對付不了,也不想對付這樣的局面。不,不,不!) 不過,羅伯達這時在沙灘上,偶坐在他身邊。依他看,她對世界上的這一切都很滿意。她還在輕輕地哼著什麼小曲兒呢。接著,她對他們這次雙雙出遊談了一些切實有用的意見,還談到從今以後他們在物質生活與經濟開支方面的情況——以及他們從這兒再上哪兒去,和怎麼個走法——也許最好去錫拉丘茲,克萊德好象對此並不反對——到了那兒,他們又該怎麼辦。羅伯達聽她妹夫弗雷德·加貝爾說過,錫拉丘茲剛開了一家新的領子襯衫工廠。克萊德不妨上那個廠家找個事由,哪怕是暫時性,可不是嗎?然後,等到她最麻煩的事過去了,她自己不妨也上那兒,或是其他什麼廠家找個工作,不也成嗎?他們錢既然這麼少,不妨暫且在某某人家找一個小房間——再不然,要是他不喜歡那樣(因為現在他們脾氣遠不象過去那樣合得來了),也許就找兩個毗鄰的房間得了。從目前他佯裝的殷勤體貼的背後,她還是能感覺到他那股子強脾氣。 而克萊德也正在暗自思忖,啊,得了吧,現在說這類話又有什麼用處呢?不論他同意她也好,不同意她也好——這究竟有多大關係呢?老天哪!可是他在這兒跟她談話,仿佛她明天還會在這兒似的。可她卻是不會在這兒了。要知道等待他的——和等待她的——是迥然不同的命運。老天哪! 要是他的雙膝不象現在這麼發抖該有多好;他的雙手、他的臉和他渾身上下,還是這樣直冒冷汗! 在那以後,他們這只小船繞小湖的西岸繼續劃行,來到了那個小島。克萊德總是心慌意亂、疲憊不堪地四處張望,看那兒——岸上也好,湖上也好,只要是望得見的地方——到底是不是一個人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謝天謝地,四周圍總算還是這麼靜悄悄,這麼荒無一人!這兒,說實話——或是這兒附近的哪個地方動手都行——只要此刻他有這份膽量就得了——可他偏偏還沒有。這時,羅伯達又把手伸到湖水裡,問他,該不該到岸邊去採擷睡蓮或是別的什麼野花。睡蓮呀!野花呀!這時他暗自相信,在這密集林立的參天松樹林裡,確實沒有什麼大路,或是圓木小屋、露宿營帳、羊腸小道——乃至於說明有人煙的任何跡象——在這美好的日子裡,在這美麗的一望無際的湖面上,連一隻小船的影兒也都見不到。可是,在這些樹林子裡,或是繞著湖岸,會不會有單獨狩獵、捕獸的人和導遊或是漁夫呢?難道說就不會有嗎?要是此時此地有人躲在什麼旮旯兒呢?而且,還在瞅著他們哩! 完了! 毀了! 死了!可是四周圍——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煙。只有——只有——這些聳入雲霄、鬱鬱蒼蒼的松林樹冠——象矛槍尖似的,浸沉在一片岑寂之中。偶爾見到午後焦灼的驕陽下有一棵灰白色枯樹,它那乾瘦的樹椏枝,象一雙雙嚇人的手往四下裡伸開去。 一隻急速飛往樹林子深處的樫鳥,發出了清脆的尖叫聲。要不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隻孤零零的啄木鳥寂寞的、幽靈似的篤篤聲。不時有一隻紅鶯,接著又有一隻黃肩膀的黑鳥,就象一道道紅黑相間的閃電淩空掠過。 「啊,陽光燦爛,照耀我肯塔基的故鄉。」① -------- ①這是美國名曲《我的肯塔基故鄉》(S·福斯特詞曲)的頭一句歌詞。 羅伯達興致勃勃地在唱歌,一隻手浸在湛藍湛藍的湖水裡。 過了一會兒,她又唱了——「只要你樂意,星期天我就來。」這是目前流行的一支舞曲。 他們就這樣劃著槳,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唱著歌兒,觀賞那美麗的尖岬,尋覓可能有睡蓮的靜謐湖灣,終於又捱過了整整一個鐘頭,羅伯達這才說,他們得注意時間,別在這兒滯留太久。最後終於劃到——那個島以南的小灣——這兒湖面雖小但很美,可又滿目淒涼,四周被松樹林和湖岸所包圍——很象一個小湖,但有一窄窄的小港,可通往大湖。不過這湖面畢竟也相當可觀,約有二十多公頃大,差不多是呈圓形的。從東、北、南、甚至西的各個方位來看,除了把島北跟陸地隔開的那條小港以外,這兒有如一個池塘(也可以說龍潭吧),四周全被樹木環抱。到處是香蒲和睡蓮——甚至岸邊間或也有一些。不知怎的,這兒仿佛是為厭倦于人生煩惱的人和渴望擺脫塵世紛爭的人所天造地設,退隱到這兒,儘管心如死灰,倒也非常明智。 他們劃進了這個小灣後,那靜悄悄的、黑黝黝的湖水好象緊緊地把克萊德吸引住了——以前不論在哪兒全都沒有象此刻這樣——使他的心態驟然為之大變。因為克萊德一到這兒,好象就緊緊地被吸引住了,也可以說是簡直給迷住了;他繞著靜悄悄的岸邊劃過一圈以後,心想就這樣放舟自流,放舟自流——在這一望無際的空間——什麼事都談不上有什麼目的——沒有陰謀——沒有計劃——也沒有實際問題急待解決——什麼都通通沒有。他覺得這個小湖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美呀!真的,它好象是在嘲笑他。這兒多怪呀——這個黑黝黝的池塘,四周都被奇異、柔和的樅樹團團圍住。湖水宛如一顆碩大無朋的黑寶石,被哪一隻巨手,也許是在暴怒,或是在嬉戲,或是在幻想時,給拋進這墨綠天鵝絨似的山谷底——他凝視著湖水,覺得好象深不見底。 可是,小湖這兒一切,如此強烈地向他暗示些什麼呢?死!死!這是比他過去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加確切的。死!而且也是一種肅靜、安詳、心滿意足的死,有人由於自己的抉擇,或是由於某種精神恍惚,或是由於說不出的困倦,也許會歡愉、爽快地如此沉淪下去。那麼寧靜——那麼隱蔽——那麼安詳。羅伯達也驚異得嚷了起來。這時,他頭一次感到:有兩隻好象很有力,而又很善意的、同情的手,正緊緊地按在他肩膀上。這一雙手,給了他多大安慰!多麼溫暖!多麼有力量!這一雙手,好象使他得到了寬慰。這一雙手,鼓勵他,支持他——他喜歡這一雙手。但願這一雙手不要移開!但願這一雙手永遠留在這兒——這位朋友的這一雙手!他整整一生中,哪兒領略過這種令人欣慰,乃至於溫柔的感覺呢?從來也沒有過——但不知怎的,這一下子卻使他沉著起來,他仿佛已不知不覺地從現實中遊移出來。 當然,還有羅伯達在這兒,可是此刻她已經化成一個影子,或是說實話,化成了一種思想、一種幻覺的形體,朦朦朧朧,一點兒也不真實。儘管她全身仍然有色彩、有輪廓,說明她的存在——可她還是遠非實體——幾乎有如一個幽靈——這時,突然他又感到孤單得出奇。因為,那個朋友的雙手,也已經消失了。在這顯然先是將他誘入,後又將他遺棄的幽美境界裡,克萊德又感到了孤獨、如此驚人的孤獨與絕望。他又感到冷得出奇——這種奇異之美的魅力,不禁使他渾身上下打冷顫。 他上這兒來為了什麼? 他非幹不可的是什麼? 害死羅伯達?哦,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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