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他又低下頭來,目不轉睛地透過這富有魅力的、藍裡帶紫的小湖,俯看它那迷人而又險惡的湖底。他一個勁兒俯看著,這小湖好象萬花筒一般千變萬化,又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水晶球。瞧水晶球裡頭,有一個什麼東西在悸動呀?是一個人的形體!它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認得出是羅伯達:她正在掙扎,她那纖細白嫩的胳臂在水面上不停揮動,朝他這邊遊過來!老天哪!多可怕呀!瞧她臉上的表情呀!老天哪!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呀?死!殺人!

  他突然意識到,許久以來一直以為支持他的那種勇氣,這時正在消失殆盡。他馬上有意識地又浸沉在自我的深處,希望重新獲得勇氣,但還是枉然徒勞。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又是這只不知名的鳥不祥的怪叫聲,多麼冷酷,多麼刺耳!他又一次驚醒過來,仿佛使他從虛無縹緲的心靈世界,又意識到擺在他面前的那個真實的,也可以說是瞬息即逝的,但又折磨他的問題,亟待切實解決。)

  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非得解決不可!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怪叫聲說明什麼:警告?抗議?譴責?就是這一頭鳥的怪叫聲,標誌著他這不幸的計謀的萌生。現在它正棲息在那棵枯樹上——這該死的鳥。一會兒它又飛往另一棵樹——也還是一棵枯樹,稍微遠些,在樹林深處——一面飛,一面怪叫——老天哪!

  隨後,他情不自禁將小船劃到岸邊。要知道他為了拍照才把手提箱帶在身邊,所以現在必須提議把這兒的景色拍下來——既給羅伯達拍——還可能拍他自己——不論在岸上還是湖上。這樣,她就得再到小船上去,而他的手提箱並沒有帶上小船,卻是萬無一失地留在岸上。他一上了岸,就裝出好象真的在各處選擇特別迷人的景色似的,心裡卻在一個勁兒琢磨,該把手提箱置放在哪一棵樹底下,以便回來時取走——這時他必須馬上回來——必須馬上回來。要知道他們不會再一塊兒上岸了。決不會!決不會!眼看著他這樣磨磨蹭蹭,羅伯達雖然不以為然地說自己累了,又說他是不是覺得他們應該馬上就回去?這時一定有五點多鐘了。可是克萊德卻安慰她,說等他以這些多麼好看的樹、那個小島,還有她四周圍以及底下這黑黝黝的湖面作為背景,再拍一兩張她在小船上的照片,他們馬上就走。

  他那雙濕漉漉、潮粘粘、慌了神的手啊!

  還有他那雙黑溜溜、亮閃閃、慌了神的眼睛,淨是往別處看,壓根兒也沒看她一眼。

  稍後,他們倆又來到了湖上——離岸約有五百英尺光景,小船兒越來越近漂向湖心。這時,克萊德只是毫無目的地摸弄著手裡那架粗糙而又很小的照相機。接著,他在此時此地,猛地驚恐萬狀往四下裡張望著。因為,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不管他自己願意不願意,他許久以來總想躲避的那個千鈞一髮的時刻已來到了。而且岸上——什麼說話聲和人影兒也沒有,連一點兒聲息都沒有。沒有路,沒有圓木小屋,連一溜煙也沒有!而且,這一時刻——是為他設置的,或者可以說是在他心裡琢磨已久的那個時刻,現在馬上就要決定他的命運了!是行動的時刻——緊急關頭!現在,他只要猛地倒向左邊或是右邊——突然一躍而起,偏向左舷或是右舷,讓小船傾覆就得了。要是這樣還不行,就使勁兒讓船身猛烈搖晃;那時,要是羅伯達大聲喊叫,索性撩起手裡的照相機,或是他右手的那支劃槳猛擊她一下就得了。這是做得到的——這是做得到的——既乾脆,又利索,問題全在於這時他有沒有這種膽量和敢不敢下這一手——隨後,他馬上掉頭遊去,向著自由——成功——當然羅——桑德拉和幸福——他從沒有見過的更偉大、更甜蜜的新生活。

  那末他幹嗎還等待呢?

  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幹嗎他還等待呀?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正迫切需要行動的時刻,意志——勇氣——仇恨或憤怒,突然癱瘓了。羅伯達在船尾自己座位上,兩眼直瞅著他那張慌了神的、突然扭歪、變色,但又軟弱無力、甚至心神紊亂的臉。從這張臉反映出來的,並不是憤怒、殘暴和凶神附體,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窘態,幾乎沒有多大意義。可它畢竟表明了內心的猛烈鬥爭,一方是懼怕(是對死和死於非命的暴行的一種化學反應),另一方則是邪惡的、永不讓你安寧的要求採取行動——採取行動——採取行動;但與此同時自己又在竭力壓制這種渴望。但這一鬥爭暫時還呈靜止狀態,要求採取行動和不採取行動這兩股強大力量,可謂勢均力敵。

  就在這時,克萊德那對眼珠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血紅;他的臉孔、身軀、雙手緊張而又痙攣——他呆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他那靜止不動的心態,越來越預示著凶兆——其實,這並不意味著敢於殺人的殘暴力量,而僅僅是眼看著就要昏厥或是痙攣。

  羅伯達突然發覺他這一切表現多麼驚詫——仿佛一種怪誕的理智紊亂,要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優柔寡斷,跟四周景色形成了那麼怪異和令人痛心的對照。於是,她大聲驚呼:「怎麼啦,克萊德!克萊德!怎麼一回事?你到底怎麼啦?你臉色好怪——好——好怪呀——怎麼了,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呀。怎麼一回事?」她猛地站了起來,說得更確切些,是俯身向前,儘量不讓船身搖晃,特別小心翼翼,想要來到他身邊,因為看樣子他身子差點兒就要摔倒在船艙裡——要不然身子一偏,摔到湖裡去了。克萊德頓時感到:這一回自己失敗得多麼慘,多麼膽小,多麼窩囊;與此同時,憎恨突然從心底湧起,不僅憎恨他自己,而且憎恨羅伯達——因為她——或者生命本身——具有那麼一股力量,就可以這樣使他束手就範。可是,不管怎麼說,克萊德還是害怕動手——不願意下手——只願意對她說:他永遠、永遠,也不跟她結婚——即使她告發了他,他也決不跟她一塊從萊柯格斯出走跟她結婚——他愛上了桑德拉。他只能愛她一個人——可就是這些話,他也沒能說出來。他只是一個勁兒惱羞成怒,驚惶失措,對羅伯達怒目而視。當她靠近他身邊,想用一隻手拉住他的手,並從他手裡接過照相機放到船艙時,他猛地使勁把她一下子推開了。不過,即便在這會兒,他也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要甩掉她——別讓她碰著他——不想聽她求告——不要她的安慰同情——永遠不跟她在一塊兒——老天哪!

  不料,(這照相機,他還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抓在自己手裡)由於推她時用力過猛,不但照相機砸著她的嘴唇、鼻子和下巴頦兒,而且還把她身子往後一摔,倒向左舷,使船身差點兒就傾覆了。一聽到羅伯達的尖叫聲(因為一是小船突然傾斜了,二是她的鼻子和嘴唇都被砸破了),克萊德就嚇慌了。於是,他就一躍而起,俯身過去,一半想要幫助她,或是攙扶她一下,一半要想為這無心的一砸向她表示歉意。殊不知這麼一折騰,小船就整個兒翻了——他自己跟羅伯達一下子都落水了。當她沉入水底,頭一次冒出頭來時,船底早已朝天,左舷撞著她腦袋,她那狂亂、扭歪的臉兒正朝著克萊德,到這時他神志方才清醒過來。而她呢,頓時昏了過去,嚇得面無人色,又因劇痛和懼怕說不出話來:她一生怕水,怕被水淹死,怕他那麼偶爾幾乎無意識的一砸。

  「救命呀,救命啊!」

  「啊,老天呀,我快淹死了,我快淹死了。救命呀!啊,老天哪!」

  「克萊德!克萊德!」

  於是,他耳釁又突然響起了那個聲音!

  「可是,這——這——這不就是你——你在走投無路時老是琢磨、盼望的事嗎?現在你看!儘管你害怕,你膽小,這——這事——終究讓你完成了。一次意外——一次意外——你是無心的一砸,你就用不著為你一心渴望去做但又沒膽量去做的事操勞了!既然是意外,你不用去救就得了;要是你現在去搭救她,難道說你願再次陷入困境,忍受那慘痛的失敗嗎?你已在這困境中折磨得夠嗆,而現在不就一下子使你得到解脫了嗎?你可以去搭救她。可你也可以不去搭救她!你看,她怎樣在拚命掙扎。她已昏了過去。她是壓根兒救不了自己的;現在你要是一挨近到她身邊,那她在瘋狂的驚恐之中,也許會把你都一塊給淹死了。可你是想活下去呀!而她要是還活著,那你往後的一輩子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就只冷眼旁觀一會兒——幾秒鐘!等一下——等一下子——別管她苦苦喊叫救命。然後就——然後就——可是,哎呀!你看。一切全完了。現在她快沉下去了。你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她了——永遠永遠。看吧,你自己的帽子漂浮在湖面上——正如你原來設想的那樣。而小船上,還有她的面紗正被槳架絆住了。那就隨它去吧。難道這還不足以表明是一次意外事故嗎?

  除這以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漣漪——四周圍寧靜、肅穆得出奇。聽,那頭孤怪、神秘的鳥,又在發出輕蔑、嘲弄的叫聲。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頭惡魔似的鳥,一個勁兒在枯枝上狂叫——那頭怪鳥。克萊德非常吃力地、陰鬱地、沮喪地遊到了岸邊,可是,羅伯達的呼喊聲還在他耳際,她眼裡露出最後瘋狂、慘白、懇求的神色,也都在他眼前。還有那麼一個念頭:真的,他畢竟並沒有殺害她。沒有,沒有。謝天謝地。他可沒有。不過(他登上附近的湖岸,把他衣服上的水抖掉),他到底殺人了嗎?還是沒有殺人?他不是不肯去搭救她嗎?本來他也許能把她救起來呀。何況她之所以落水,儘管是意外,說實在的,還都是他的過錯,可不是嗎?可是——可是——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昏暗、寂靜。在這隱蔽的樹林深處,一個僻靜的旮旯兒,就只有他一個人。渾身濕透了的克萊德,獨自站在自己那只幹幹的手提箱旁邊,等著設法把衣服弄幹。不過,在這當兒,他把沒用過的照相機三腳架從手提箱邊取了下來,在樹林深處找到很難被人發現的一棵枯樹。把它藏匿在那兒。有誰看見了嗎?有誰正在張望呢?隨後,他就轉身往回走,可又暗自納悶,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必須先往西走,然後往南。他可千萬不能迷失方向呀!可是,那頭怪鳥卻是一個勁兒在叫——多紮耳,令人心驚肉跳。隨後是一片昏暗,儘管夏夜還有一點兒微弱的星光。一個年輕人,正在穿越漆黑一團、荒無人煙的樹林子,頭上戴著一頂幹草帽,手裡拎著一隻手提箱,急匆匆,但又小心翼翼地——往南——往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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