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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為什麼她要這麼堅持要求呢?如果不是因為她那麼固執地逼著他,他能跟她象現在那樣走東闖西嗎——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他都覺得是在受刑罰——說真的,心靈上沒完沒了地背上了十字架。要是他能把她甩掉,該有多好!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您紆尊降貴,助我一臂之力,該有多好。那就再也不用撒謊了!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受苦受難了!

  殊不知適得其反,還得編造更多謊話。長時間漫無目的、膩煩透頂地在找尋睡蓮,再加上他心中煩躁不安,頓時使羅伯達厭煩情緒也並不亞於他。他們在划船的時候,她在暗自捉摸,為什麼他對結婚一事會如此冷淡呢。此事本來可以提前安排好,那末,這次旅遊就可以,而且也應該宛如置身於夢境一般,但願——但願他能在尤蒂卡一切都象她所希望的安排好。可是,這樣期待——推託——活象克萊德這個人的性格,總是那樣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含糊不清。現在羅伯達又開始對他的用意犯疑了——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會象他答應過的那樣跟她結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後天,就可分曉了。所以,現在又何必多擔心呢?

  轉天中午——在岡洛奇和大比騰。克萊德在岡洛奇下了火車,陪羅伯達到等候客人的公共汽車那裡,一面還勸她說,既然他們要原路回來,她的手提包最好還是存放在這兒。而他呢,因為自己的照相機和準備在草湖上用的午餐點心,通通都塞進了他的手提箱,所以他要帶在身邊——因為他們決定要在湖上進午餐,可是,一到了公共汽車旁,他嚇了一大跳,發現司機正是上次他在大比騰見過的那個導遊。要是現在這個導遊想起自己見過他,記得他,那怎麼辦呢!他不是至少會回想到芬奇利家那輛漂亮的汽車——伯蒂娜、斯圖爾特坐在前座——他本人和桑德拉坐在後座——格蘭特,還有那個哈利·巴戈特正在車外跟他閒扯淡。

  正如幾周來在他特別驚恐萬狀的時刻那樣,冷汗這時一下子從他臉上和手上冒出來。他究竟一直在想些什麼呀?怎樣在擬定自己的計劃?老天哪,要是這一切他都考慮得那麼差勁,那麼,能指望他應付得了這件事嗎?比方說,從萊柯格斯到尤蒂卡,他就忘了帶便帽,或者至少忘了在買新草帽以前把帽子從手提箱裡取出來;又比方說他在去尤蒂卡以前沒有先買好草帽。

  可是,謝天謝地,那個導遊並不記得他!相反,那導遊只是相當好奇地向他問長問短,把他看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客人:「到大比騰去嗎?頭一回來這兒吧?」克萊德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但還是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說:「是的。」稍後,他緊張不安地問:「今天那兒遊人很多嗎?」這話他一說出口,便覺得自己簡直發瘋了。要問的事多得很,幹嗎,幹嗎獨獨問那個呢?啊,老天哪,他這些傻裡傻氣、具有自我毀滅性質的錯誤,難道說就永遠無盡無休了嗎?

  這時,他心裡委實亂糟糟,連導遊回答他的話幾乎都沒聽見;即使聽見,也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不很多唄。依我看,不過七八個人。四日那天,來了三十幾個人,不過大多數昨兒就走了。」

  他們一路開過潮濕的土黃色道路,林立在路旁兩側的松樹真是寂然無聲。多麼陰涼,多麼靜謐。此刻松樹林裡,哪怕是在正午時分,林子偏遠深處依然黑糊糊、朦朦朧朧,透出紫一塊、灰一塊。要是在夜間或是在白天溜掉,哪會在這兒碰上人呢?叢林深處傳來一隻樫鳥清脆的尖叫聲,一隻原野春雀在遠處枝頭上婉轉啼唱,美妙的歌聲在銀光閃爍的陰影裡回蕩著。這輛笨重的帶篷的公共汽車,駛過流水潺潺的小河,駛過一座座粗糙的木橋時,羅伯達見到清澈晶瑩的湖水,不由得驚歎道:「那兒不是很迷人嗎?克萊德,你聽到銀鈴似的流水聲嗎?啊,這兒空氣多新鮮呀!」

  可她還是馬上就要走向死亡!

  老天哪!

  可是,假定說這時在大比騰——在旅館和遊船出租處——有許許多多人,那怎麼辦呢?也許湖上都有一些垂釣人,分散在各處垂釣——他們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到哪兒都找不到冷僻隱蔽或荒涼無人的地方,那怎麼辦?真怪,他就是沒想到過這一點!說不定這湖遠不是象他想像中那麼滿目荒涼——正如今日裡遊人看來不會少於草湖那邊吧。那怎麼辦?

  啊,那就逃走吧——逃走吧——把它忘了吧。這樣緊張他實在受不了——見鬼去吧——這些念頭快把他折磨死了。他怎能夢想自己能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竟然乞靈於如此荒唐、殘酷的陰謀——先把人殺掉,隨後逃走——說得更確切些,是先把人殺掉,然後佯裝好象他跟她兩人都淹死了。可他——真正的兇手——卻又溜回去——過那幸福的生活了。多可怕的計劃呀!不過,要不然又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說他準備已久,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難道說現在他要後退嗎?

  這時,在他身邊的羅伯達,始終都在想像仿佛等待她的不是別的,正是婚禮了,也許就在明天早上;現在看看他三頭兩日講起的這個湖上美景,只不過是短暫的賞心樂事罷了。克萊德老是這麼講的——仿佛這次郊遊遠比他們倆一生中任何其他事情更為重要、更為愉快似的。

  不料這時導遊又說話了,而且是沖他說的:「依我看,您打算在這兒住一宿,是吧。我看見您讓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留在那兒了,」他朝岡洛奇方向點點頭。

  「不,今兒晚上我們就走——搭八點十分的火車。您送客人上那兒去嗎?」

  「哦,那當然羅。」

  「聽說您常去送客人的——草湖那邊的人對我這麼說的。」

  可是,這時他為什麼要加上有關草湖的這麼一句話呢?他想借此說明:他上這兒來以前,他跟羅伯達是一塊到過草湖呀。殊不知這個傻瓜偏偏還提到「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還說把它留在岡洛奇。這魔鬼!幹嗎他偏要管別人的閒事?幹嗎他一看就斷定他跟羅伯達並不是結髮夫妻?他果真是這麼斷定的嗎?不管怎麼說,他們帶了兩隻手提箱包,而他的一隻就帶在自己身邊,那導遊幹嗎還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呢?不過,他們倆到底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那又有什麼關係?要是她打撈不到——「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是毫無意義的,可不是嗎?可是她被打撈起來,並且發現她還沒有結婚,那不是證明她是跟別人一塊出走了嗎?當然羅!所以,現在又幹嗎要為這事操心呢?

  羅伯達問導遊說:「除了我們要去的那一家以外,湖上還有別的什麼旅館,或是出租成套家具的房間嗎?」

  「不,一家也沒有,小姐,只有我們這一家。昨天有一大撥青年男女在東岸露宿營帳。我想,離開旅館大約有一英里吧——不過,現在他們還在不在,我可不知道了。今天他們一個也沒看見。」

  一大撥青年男女!老天哪!說不定他們正在湖上——所有的人——都在划船——或是揚帆——或是幹別的什麼?可他卻跟她雙雙來到了這兒。也許還有從第十二號湖來的人呢!正如兩周前他跟桑德拉、哈裡特、斯圖爾特、伯蒂娜初來時——裡頭有些是克蘭斯頓家、哈裡特家、芬奇利家等等的朋友,他們上這兒來玩,當然會記得他。此外,在湖的東頭,看來一定還有一條路。由於所有這些情況,加上這一大撥青年男女也光臨此地,看來他這次草湖之行也就白搭了。他這計劃多蠢!這種多麼無聊的計劃——至少他早就應該花更多點時間——選擇一個還要遠得多的湖區,而且他本來就應該這麼辦——只是因為最近這些天他實在被折磨得夠嗆,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才好。得了,現在他只好先去看看再說。要是那兒遊人很多,那他就只好另想辦法,劃到真正荒涼的地點去。或者乾脆掉頭就走,還是再回到草湖——或是其他什麼地方?老天哪,他究竟該怎麼辦——要是這兒遊人很多的話?

  但就在這時,綠樹向前無限延伸開去,一眼望到盡頭,仿佛像是一道綠色森林長廊——現在他已能把那塊草地以及大比騰湖面認出來了。還有面對著大比騰深藍色湖水的那家小客棧,以及它的圓柱遊廊,也都看到了。還有湖右邊那座蓋著紅瓦的低矮小船棚,上次他來這兒時就見到過的。羅伯達一見就嚷了起來:「啊,真美,可不是——簡直美極了。」這時,克萊德兩眼望著南邊,正在凝視著遠處暗沉沉的、地勢低的小島,看到只有極少幾個人在那兒——湖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心裡慌了神,連忙喊道:「是啊,那還用說嘛。」不過,他說這話時卻感到嗓子眼仿佛哽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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