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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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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並不想謀害她呀。我並不想謀害她呀。我連一根毫髮都不想傷害她呀。只要她同意我走我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那我就很高興,從此再也不跟她見面了。」 「但要是你不跟她一塊走,她決不會同意你走你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呀。要是你走你自己的路,那就是說,你得失去桑德拉,以及失去跟她有關的所有一切,失去這兒一切歡樂的生活——失去你的地位,連同你的伯父、你的朋友,以及他們的汽車、舞會,還有去湖畔別墅作客。往後又怎麼樣呢?一個微不足道的差使,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薪!又得漂泊流浪一個時期,如同堪薩斯城那次倒黴事件以後一模一樣。不管你上哪兒,再也找不到象這兒如此好的機會了。難道說你甘心情願過那樣的生活不成?」 「可是在這兒,會不會也發生一次不幸事故,把我所有夢想——我的前途,如同在堪薩斯城那次一樣,全都給毀了?」「一次不幸事故?當然羅——只不過性質不同罷了。如今,一切計劃全掌握在你手裡。反正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還不是易如反掌嗎!每年入夏以來,有多少只船底兒朝天呀——划船的人淹死了,因為他們十之八九不會游泳。有誰知道,跟羅伯達·奧爾登一塊在大比騰湖上的那個男人會游泳呢?要知道所有死亡的形式裡頭,就數淹死最簡單了——沒有響聲——沒有喊叫——說不定碰巧被一支槳砸倒了——在船舷邊上。隨後是無聲無息了!自由啦——至於屍體呢,也許人們永遠也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了,確認了死者身份,難道不也很簡單,佯裝——只要你動一下腦筋就得了——你來第十二號湖以前,是在別的地方,到過別的一個湖上玩兒的。這麼個想法有什麼不對頭呢?紕漏又在哪兒呢?」 「可是,假定說我把小船翻掉了,她並沒有淹死,那怎麼辦?要是她緊緊拉住船舷,拚命喊叫,被人救了上來,事後講給別人聽……可是,不,我不能這麼幹——我也不願這麼幹。我可不願砸她。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 「不過,只要輕輕砸一下——哪怕是最最輕地砸一下,在這種情況下,足以嚇得她魂靈兒出竅,就此完蛋了。真夠慘的,是的,但是,她本來就有機會可以走她自己的路,可不是嗎?可她偏偏不願意,也不讓你走你自己的路。哦,這不是太不公道了嗎?但別忘了,在這以後,等待你的,是那個桑德拉——那個美人兒桑德拉——她在萊柯格斯的巨邸——財富——很高的社會地位——所有這一切,任你到哪兒再也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永遠得不到。愛情和幸福——可以跟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裡任何人平起平坐——甚至比你堂兄吉爾伯特還要高出一籌哩。」 這聲音暫時中斷了,隱沒在幽暗、岑寂、夢幻之中。 克萊德把剛才聽到的所有這些話都考慮過了,但還是沒有被說服。更深沉的恐懼,也許是天性發現,使響徹大廳的勸告聲音頓時為之啞然。可他立時想到了桑德拉,以及與她有關的所有一切,隨後又想到了羅伯達,兇惡的幽靈突然回來了,而且話兒說得又體貼,又巧妙。 「哦,還在琢磨這件事。你還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往後你也找不到。我已經忠實地、萬無一失地向你指出了一條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出路——那就是長長的一片湖水。在湖上劃呀劃,最後找一個僻靜處——南岸附近誰都見不到的而湖水又很深的地方,那還不是很容易嗎?從那兒穿過樹林子去三英里灣和上格雷斯湖,不是挺方便嗎?再從那兒去克蘭斯頓家,可不是嗎?那兒有一隻船,這你也知道。嘿——多麼膽小呀——沒膽量去獲取你最渴求的——姿色——財富——地位——你物質上、精神上的每一個欲望,通通都得到滿足了。要不然——就只有貧窮、平庸、艱苦而又低賤的工作。」 「不過你必須作出抉擇——抉擇!隨後付諸行動。你必須這樣!你必須這樣!你必須這樣!」 臨走時那個聲音就是這麼說的,從大廳最遠的角落裡還傳來了迴響。 乍一聽,克萊德感到驚恐萬狀,後來,他卻很超然,能夠冷靜進行思考,就象這麼一種人,不管自己怎麼想的和怎麼做的,對人們向他提出即便是最荒唐、最冒險的拯救意見,反正都得好好考慮。最後,由於他克服不了自己思想上、物質上的弱點,依然沉溺於享樂與夢幻之中,因此,他一下子好象鬼迷心竅似的,甚至開始覺得,也許這個出路是行得通的。為什麼行不通呢?那個聲音不是也說過——唯一可能而又似乎可信的辦法——就做這一件惡事,他的全部願望和夢想,不是都可以實現了嗎?但因為他本人意志不堅定,善變,有些缺憾和弱點,他還是不能借助於這樣思考的方法把自己的難題解決——不管是現在也好,還是在以後十天裡也好,都是這樣。 事實上,要他自行處理,他決不能,也不願意採取這一著的。如同往常一樣,他必須做出選擇,要末被迫採取行動,要末乾脆放棄這個最荒唐和駭人的念頭。不過,就在這時接到一連串的信——羅伯達寄來七封,桑德拉寄來五封。羅伯達信裡全是憂鬱的調子,桑德拉信裡卻是歡天喜地,繪聲繪色——擺在他面前的奇異謎畫,已把互相對立的兩方描繪得如此驚人的鮮明。羅伯達的懇求,儘管言之有理,兼有威脅的意味,但克萊德卻不敢回答,甚至不敢打電話。因為他認為,如今要是回答羅伯達的話,那只能是誘使她走上絕路——或是走向帕斯湖上慘劇給他所提示的、企圖斷然解決他的困境這一結局。 與此同時,他在寄給桑德拉的好幾封信裡,向他的心上人——他那個驚人的姑娘——熱情似火地傾吐了他心中的愛戀——他巴不得能在四日早上來第十二號湖,渴望再次同她見面。可是,天哪,他接下去寫道,可惜直到現在他還鬧不清楚該怎麼辦才好。他在這兒還有些雜事,可能耽擱一兩天或是三天——目下他還說不準——不過至遲到二日分曉時,他會寫信給她的。不過,他一寫到這裡,便反躬自問:萬一她真的知道這些雜事底細——萬一她真的知道呢?下筆寫到這裡時,羅伯達最後一封堅決要求他的信,他還沒有答覆,於是,他自言自語說:這並不意味著好象他還想上羅伯達那兒去;或是即使真的去了,也決不是說他企圖謀害她。過去他從來沒有一次老實地,或者說得更確切些,直爽地、勇敢地,或是冷酷地承認自己想過要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罪行。恰好相反,越是逼近最後解決這一問題時,或者越是覺得這麼辦完全有必要時,他就越是覺得這個念頭又惡毒,又可怕——又惡毒,又難辦。因此,越來越看得出,他大概還不至於會來這一招。誠然,現在——當他自我鬥爭時——他心裡常常出冷汗,想使自己解脫由於這一切給道德、社會所帶來的恐怖。他還常常想到自己不妨到大比騰去,以便撫慰一下不久前提出過堅決要求和威脅的羅伯達,藉以(再次躲躲閃閃——支吾其詞)得到寬裕的時間,最後考慮究竟該怎麼辦。 湖上那條路。 湖上那條路。 可是,一到了湖上——到底是下手好——還是不下手好——唉,有誰知道呢。說不定他甚至還能夠改變羅伯達的思想,接受另外一種觀點。因為,不管怎麼說,目前她的做法,當然很不公道,她向他提出了過多的要求。他認為這同自己對桑德拉那種性命交關的夢想有聯繫,而羅伯達只不過是在製造巨大障礙——把最常見的事誇大為巨大的悲劇——其實,不管怎麼說,她目前的情況跟愛思德還不是差不離嗎?可是,愛思德並沒有逼著誰非娶了她不可。何況,奧爾登這一家,雖然是可憐的莊稼人,但與他自己的父母,可憐的傳教士相比,還不是要好得多嗎。既然愛思德壓根兒沒想到她的父母會有怎麼感受,那他幹嗎要瞎操心,注意羅伯達的父母會有怎麼個想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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