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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他擦了一下自己熱辣辣、濕粘粘的臉,頓住了一會兒,兩眼凝望著田野裡一個樹林子,不知怎麼使他想起了……的樹木……得了……他可不喜歡這條路。這時天越來越黑了。最好他還是掉頭往回走吧。可是,往南去的那條路,可以到達三英里灣和格雷斯湖——要是走那條路——便可以到達沙隆和克蘭斯頓的別墅——他要是真的走那條路,最後他就准走到那兒去了。老天哪!大比騰——天黑以後,那兒湖邊的樹木,就象眼前這個樣子——黑糊糊、陰森森。當然羅,一定得在傍黑時分。誰都不會想到——嗯——在早上——光天化日之下幹這類事。只有傻瓜蛋才幹呢。而是在夜裡,傍黑時分,就象現在那樣,或是再晚一些。不過,不,見鬼去吧,他決不會照這樣一些想法去做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那時大概誰也見不到他或是羅伯達——在那兒——可不是嗎?要上大比騰湖這麼一個地方去,那可容易得很——就推託說是新婚旅行——還不成嗎——比方說在四日——或是四、五日以後,那時候遊人要少得多。登記時換一個名字——反正不使用自己的真名——這樣也就永遠不露痕跡了。隨後,在午夜,也許在轉天大清早再回到沙隆,回到克蘭斯頓家,那還不很容易嘛。到了那兒,他不妨佯裝說是趕早班火車,大約十點鐘到的。然後……

  見鬼去吧——他心裡為什麼老是回到這個念頭上去呀?難道說他真的打算幹這類事嗎?可他不能!他斷斷乎不能這麼幹!他,克萊德·格裡菲思,斷斷乎不能把這類事當真呀。這可要不得。他斷斷乎不能這麼幹。當然羅!要是有人以為他,克萊德·格裡菲思,是會幹那類事的,那簡直太要不得,太邪惡了。可是……

  他心裡很怪,覺得自己太可憐,太窩囊,怎能讓如此邪惡的犯罪念頭總是在頭腦裡冒出來呢。他便決定照原路回萊柯格斯去——到了那兒,他至少又能跟人們在一起了。

  第四十五章

  有一些人想像力特別敏銳,或因病態而不合時宜,他們的心態受到挫折,偏偏又不具有特別堅強的毅力,面臨的問題卻艱難複雜,於是會有這樣的時刻:雖然理智還沒有真正從它的寶座上倒下來,但是畢竟已在搖搖欲墜,或是因受熱而翹曲,或是發生完全動搖,這些人心裡早已搞胡塗了,以致非理性或困惑,迷誤或過錯,至少暫時會占上風。在這種情況之下,對這些人來說,意志和勇氣既然征服不了面前的嚴重困難,而又忍受不了,就只好急忙後退,完全聽憑驚恐心態和短暫的非理性支配了。

  這裡就拿克萊德的心理來說,可以把它比擬為一小股已被強大敵人所擊潰的殘部,這時正在四處逃逸,但在倉皇逃跑中,也不時停下來歇歇腳,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免遭全軍覆沒。於是,就在驚恐萬狀之中,乞靈於極端怪異、極其冒險的計劃,妄想擺脫即將臨頭而又完全逃脫不了的命運。有時他眼裡流露出一種緊張而又象著了魔似的神色——他常常過不了一會兒,就是過不了一個鐘頭,便又重新查看一下他那迄今早已紊亂不堪的行動和思緒。可是出路依然沒有,連最狹窄的門縫兒也壓根兒找不到。於是,《時代聯合報》上的那條新聞所提示的解決辦法,有時便又冒頭了。從心理起源學來說,那還是他自己在內心狂亂之中熱切而又沮喪地尋摸出路所產生的,因而也就特別抓緊不放了。

  事實上,這個解決方法仿佛來自下界地獄或是上天樂園,這些區域是他從來沒有猜測過或是洞察過的……那是另一個世界,既不是生的也不是死的世界,那兒的生靈也跟他本人截然不同……既象偶然擦一擦阿拉丁的神燈,神靈便突然出現似的,又象漁夫網裡那個神秘的大口瓶罐,裡頭一溜輕煙騰空升起一個惡魔——隱藏在他本性中某種狡詐刁滑、窮凶極惡的意圖,也就突然萌生了。這既讓他感到厭惡,可又只得聽從擺佈;既狡猾,而又很迷人;既友好,而又很殘酷,逼他在兩大邪惡中任擇其一:一大邪惡是不顧他強烈反抗,照樣威脅著要把他毀掉;還有一大邪惡,雖然使他感到憎惡、劇痛或者駭怕,可還是保證給他自由、成功和愛情。

  這時,他頭腦裡中樞神經系統,真可以比擬為一座四面密閉、闃然無人的大廳。他孤零零一個人,絕對不受外界打擾,端坐在大廳裡,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那些神秘或是邪惡、駭人的欲念,或是那個兇惡、原始而又墮落的「自我」所出的主意,他自己既沒有力量把它趕走,讓自己逃跑,但又沒有膽量將它付諸行動。

  這時,作為他心靈中最兇惡、最軟弱的部分——妖魔在說話了。它說:「你想逃避羅伯達的要求嗎,可如今你好象怎麼都逃避不了啦。你果真想逃避嗎?且聽我說!我這就給你指點一條路。那就是通往帕斯湖的那條路。你看過的那條新聞——你以為它無緣無故落入你手中嗎?你還記得大比騰湖,那兒深邃莫測的湛藍色湖水、南面的小島,以及通往三英里灣的荒涼小道嗎?多麼合乎你的需要呀!一隻小劃子或是一隻獨木舟,在這樣的湖上,只要船底一朝天,羅伯達就從你的生活裡永遠消失了。她不會游泳!那個湖——那個湖——你見過的那個湖——我已指給你看的那個湖——不是再理想也沒有嗎?那麼冷僻,幾乎人跡罕至,又比較近——從這兒去才只有百把英里。而你和羅伯達要上那兒去,又有多方便——不是直接而是兜圈子去——就象你已答應過的,憑空捏造說是結婚旅行就得了。到時候,你只要把你的尊姓大名——還有她的姓名——換一換,要不然乾脆讓她用她的姓名,你用你的姓名就得了。過去你從來不許她提到你,提到你們這種關係,而她確實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你寫給她的,淨是一些正經八百的信。現在,你只要在你們早已講好的地點跟她碰頭,並且不讓任何人看見你,那你不妨跟她如同從前去方達一樣去大比騰——或是去附近某地就得了。」

  「可是大比騰一家旅館都沒有呀,」克萊德當即提出糾正。

  「只有一間小棚屋,只能住幾個人,而且還不太好。」

  「那就敢情好。大概那兒的人就更少啦。」

  「可是,我們一路上坐火車,會給人們看見呀。人們會認得出我是跟她一塊作伴哩。」

  「在方達,在格洛弗斯維爾,在小瀑布,人們不是也看見了你嗎?早先你們連車廂、座位不是都分開坐的,這一回你們就不能也那麼辦嗎?不是原來就說這回是秘密結婚嗎?那末,幹嗎不來一次秘密的蜜月旅行呢?」

  「說得對極了,說得對極了。」

  「你只要一切準備停當,就去大比騰或是類似這樣的湖上——那兒四周圍有的是——在這麼一個湖上,要劃到遠處去,不是太容易了嗎?沒有人問你。也不用登記你自己或是她的真名實姓。先租一隻船,預定租一個鐘頭,或是半天,或是一天。那個荒涼的湖上最最靠南的小島,你是見過的。小島不是很美嗎?值得一看呀。你們幹嗎不在結婚前去那兒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呢?不是她也很高興去嗎——現在她這麼困頓,這麼痛苦——在領受新生活的折磨前——去郊遊——散散心,不好嗎?這不是通情達理而又似乎令人可信了嗎?按說,你們倆誰都再也回不來啦。你們倆都得淹死,可不是?有誰會看見你們?只有一兩個導遊——還有那個租船給你們的人——還有,照你所說的,一個小客棧老闆。可是他們哪兒會知道你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而你是聽說過那湖水有多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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