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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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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女郎所穿短外套襯裡上,綴有匹茲菲爾德某鋪號商標。她穿的鞋幫兒上,印有該城雅各布商號標記。除此以外,無任何證據足以說明死者身份。據地方當局推測,該女郎倘若生前隨身攜有手提包,恐已沉入湖底。 現據目擊者回憶,該男遊客身材高大,膚色黝黑,大約三十五歲左右,身穿淡綠色套裝,頭戴系有藍白兩色飄帶的草帽。該女郎看來還不滿二十五歲,身高五英尺五英寸,體重一百三十磅。深褐色頭髮,還結成細辮盤在頭上。 她的左手中指上戴一小枚嵌紫水晶金戒指。匹茨菲爾德及其附近各城市均已接獲此事通報,但至今仍然未能查明該女郎的身份。 這條新聞報道,在夏季經常發生的大量事故裡頭,原是平常得很,克萊德對它並不怎麼特別注意。當然羅,一位女郎和一個男人來到小湖邊,乘上一條小船,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喪生,聽起來好象挺怪。事情發生以後,不論該男或該女竟然無人能確認他們的身份,這同樣也很玄乎。可事實確實是這樣。那個男人也就此不見蹤影了。他隨手把報紙一扔,開頭並不怎麼關注,心裡就想別的事情——想到他目前面臨的問題,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可是,過了一會兒……正當他關了燈,上床睡覺時,心裡依然還在想著他自己遇到的複雜問題,不知怎的他突然掠過一個閃念(是哪個惡魔在跟他低聲耳語啊?是哪個惡鬼向他提出如此險惡的暗示啊?):假定說他跟羅伯達——不,比方說,是他跟桑德拉——(不,桑德拉游泳本來很棒,他也遊得很棒)——是他跟羅伯達在哪兒一塊乘上一隻小船,假定恰好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正當這可怕的災難折磨著他的時候翻了船,那會怎麼樣呢?這不是解脫的好機會嗎?這個關係重大、簡直害死人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可是——且慢——別這麼心急啊!——一個男子漢倘若想要解決他如此棘手的問題,難道說心裡非得想到犯罪——真的是一大駭人聽聞的罪行——才能解決了嗎?這類事他斷斷乎不應該去想呀。這是要不得——要不得——大大地要不得。不過,要是——當然羅,由於意外——果真發生了這類事呢?那他因為羅伯達而產生的所有一切麻煩,不就一筆勾銷了嗎?以後用不著害怕她了——甚至也不會為了桑德拉而心中再感到懼怕和痛苦了。他目前的全部困難就這樣悄無聲息、不留痕跡、不用爭吵全給解決了,那末,在他前頭也就永遠只有說不盡的歡樂了,只要是意外(而不是預謀)溺水——以後,他也就前程似錦啦! 現在他動不動就把羅伯達跟這類事都想到一塊去了——(為什麼他腦海裡老是要把這件事跟羅伯達連在一起呀?)但是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他斷斷乎不應該,斷斷乎不應該讓這麼一種想法進入他腦海裡。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他千萬不能這樣呀!這太恐怖了!這太嚇人呀!簡直就是殺人!要殺人!!!不過,把羅伯達寫給他的信跟桑德拉的來信一對照後,他曾一直是那麼激動,迄至此刻也還是激動不已,桑德拉對她自己的——以及他的生活描繪得竟然是那麼可愛、那麼迷人,因此,他怎麼也無法驅除腦子裡那種似乎毫不費勁、同時也很自然就把自己的難題給解決了的辦法——只要這類的意外事故能落到他和羅伯達頭上就好了。這畢竟不是在策劃犯罪,對不對?他只不過是在想假定他能碰上了這類意外事件,或是說這類事只要他真的能碰上就好了……啊,可是,「這件事只要他真的能碰上了,那就好了。」這是多麼狠毒、險惡的念頭,他可千萬不該想的啊。他可千萬不能這麼想啊。「他可千萬不應該這麼想啊。」可是——可是……他畢竟是個游泳高手,當然羅,他自己一定能遊上岸來——不管有多遠距離。可是羅伯達呢,去年夏天他跟她一塊在各處湖邊遊過,他知道她是不會游泳的。那末——那末——啊,那末,要是他不去搭救她,當然羅…… 正當晚上九點半到十點之間,他獨自坐在房間裡就這件事沉思默想時,他覺得好象有一種奇怪的、令人驚恐萬狀的東西,猶如螞蟻似的,從自己全身上下,乃至於頭髮裡、手指頭上爬過。這麼一個念頭該有多妙,但又是多麼可怕啊!而且,是這份報紙使他頓時萌生此念,好不奇怪呀?再說,現在要他去湖泊區同桑德拉會面,那裡不是到處都有很多很多湖嗎?在桑德拉家別墅那一帶,就有好幾十個。至少她是這麼說過的。而羅伯達就是最愛郊遊和水上划船——儘管她不會游泳——不會游泳——不會游泳。而且他們——至少是他——就要到有湖的地方去了。說不定他們兩人——他和羅伯達——會一塊去,也許不去,為什麼不呢?他們倆在確定最後動身日期時,不是都談到他們打算在七月四日①去某處一遊嗎? -------- ①該日為美國宣告獨立日。 可是,不行!不行!他儘管心裡巴不得甩掉她,但只要想到她將大禍臨頭——就覺得有罪,而且太險惡、太可怕!不,他,哪怕是一刹那,心裡也斷斷乎不能想到這類事上去。這可太卑鄙——太下流——太可怕了!啊,多可怕的念頭呀!想一想,他怎麼會突然萌生此念!特別是不早不晚,偏巧在她要求他跟她一塊出走的時候! 死! 殺人! 謀害羅伯達! 可是,當然得甩掉她——她這種毫無道理、頑固不化的要求!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克萊德早已渾身發冷,直冒冷汗。 而現在——正當——正當——可是他斷斷乎不能想那件事呀!再說,還沒有生下的孩子也得一塊死呀!! 不過,怎麼竟然會有人——而且是故意地——策劃這類事呢?但話又說回來——反正很多人就是那樣給淹死的—— 其中有年輕小夥子和姑娘——有男人和女人——不管是這兒、那兒——入夏以來,全世界到處都有啊。當然羅,他可不願意羅伯達碰上這一類事。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即使說他不好,他也還不是那號人。他還不是。他還不是。他還不是。只要想到這件事,他臉上、手上就直冒冷汗。畢竟他還不是那號人。規規矩矩、頭腦清楚的人,決不會想到這一類事。所以說,他也決不會想到——從現在這個時刻開始。 他極端自怨自艾了一陣——他恨這類邪念怎麼會闖入他腦際——他便起身把燈點亮——盡可能冷靜地重新審讀這條令人髮指的新聞報道。他覺得好象這樣就可以把它給自己的暗示從此驅除殆盡。他讀過以後,穿好衣服,就走出去散散步——他沿威克吉大街和中央大道,一直走到橡樹街,然後折回,繞過雲杉街,再走到中央大道——走著走著,他覺得好象把迄今一直使他如此煩惱的誘惑或暗示通通拋在腦後了。不一會兒,他感到自我感覺更好一些,更舒心些,更自然些,更近人情些,他真巴不得就這樣感覺呀——他便回自己房間再睡覺去了。他心裡覺得自己總算真的完全逃脫了最陰險、最可怕的天譴了。此後,他斷斷乎不能再去想它了!他斷斷乎不能再去想它了。他斷斷乎永遠、永遠、永遠,不能再去想它——永遠也不能再去想它了。 隨後,他馬上做了一個心驚肉跳的短夢,夢見一頭兇猛的黑狗要咬他,心裡一嚇,他就驚醒了,方才從惡狗尖牙中逃生,不一會兒卻又呼呼入睡了。不過這一回,他卻發現自己置身於極端奇兀陰森之地,不是在密林裡,就是在深谷中,要不然在山洞裡,或是在高山之間狹窄的峽谷裡,開頭看起來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出去。可他越是順這條小路往前走,就發現越來越窄,越走越窄,同時越走越黑,到後來連小路壓根兒都找不到了。那時,他回過頭來,想看看他能不能找到原路折回,只見自己身後盤著一大堆蛇,開頭他還以為無非是一堆矮樹叢呢,但繼而一看,那上頭少說也有二十來條毒蛇,正昂起嚇人的腦袋,狀如叉子的長舌和瑪瑙色眼睛。猛地他轉過身來,可是前面擋住他去路的,卻是一頭帶犄角的猛獸,它軀體碩大無比,踩上一腳,連矮樹叢都吱嘎作響。他在絕望之餘,嚇得拚命喊叫起來,終於又驚醒了——這一夜再也睡不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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