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先讓羅伯達進入一間亂七八糟、極其普通的候診室,請她稍候片刻,好讓他吃完晚飯。不一會兒,他走到一個小房間門口。這也是一間很普通的內室,亦即他的診療室,裡頭擺著他的辦公桌、兩把椅子、一些醫療器械和書籍。好象前廳還置放其他一些醫藥用具。他擺擺手,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羅伯達一看到他滿頭白髮,身子壯實,神態冷淡,還有他老是不斷眨眼的怪相,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雖然決沒有留下象她預料的那麼不好的印象。至少他上了年紀,態度也許真的說不上很熱情,或是富於同情心,雖然此人守殘抱缺,但好象頗有才智。他先是怪好奇地看了她一會兒,好象要想認一認來人是不是附近鄉里的人。隨後,他開口問:「哦,請問貴姓?有什麼事我能幫助你嗎?」他說話時聲音挺低沉,讓人聽了也很寬慰——羅伯達對此深為感激。

  可是,她一想到現在終於來到了此地,就得把自己的醜事如實相告,心裡很害怕。她只是呆坐在那裡,兩眼先是瞅著他,然後俯視地板,手指開始擺弄她隨身帶著的那只小提包。「知道吧,嗯,」她急切而又慌張,開口說話了,臉上突然露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苦。「我來……我來這兒……就是說……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事對您能不能說得清清楚楚。沒進來以前,我以為自己能對您說清楚的,可是,現在一到了這兒,見到了您……」她頓了一會兒,往椅子後背挪了一挪,好象要站立起來似的。猛地她又接下去說:「哦,天哪,這一切多可怕啊。

  我心裡多慌,而且……」

  「得了,聽我說,親愛的,」他說話時顯得很溫和,使她心中得到不少寬慰。她那動人而又端莊的模樣兒,給他很深印象。這時,他又在暗自納悶,到底是什麼事,讓這麼一個純潔、質樸、嫺靜的姑娘心裡如此發慌,因此,對她所說的「現在見到了您」這句話,覺得很耐人尋味——「『現在見到了我』,」他模仿她的腔調又說了一遍,「害得你那麼駭怕呀?我只不過是一個鄉村醫生,明白了吧。說真的,我可希望我千萬不要象你想像中那麼可怕。儘管放心好了,不管什麼事,只要你樂意,全都可以跟我說——有關你自己的所有事情——你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要是什麼地方要我幫忙,我一定辦到。」

  羅伯達心裡想,此人實在很和藹,但又是那麼嚴肅、審慎,也許還很保守。她要是向他一說出了自己心裡話,也許會把他嚇了一跳——那怎麼辦呢?他還會幫她一點忙嗎?要是他樂意的話,她又該怎麼尋摸錢去呢?當然羅,這是個很大問題。要是由克萊德或是別的什麼人在這兒代她講出來,該有多好。可現在她既然來到了這兒,那就非說不可了。她不能不說出來就走呀。她又一次挪動身子,忐忑不安地抓住自己外套上一顆大扣子,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來回撥動,激動得聲音嘶啞地說下去:

  「不過,這……這……哦,可不一樣,知道了吧。也許跟您所想的可不一樣……我……我……哦……」

  她又頓住了,沒法再說下去,她說話時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由於她神態羞澀不安,兩眼明亮,前額白淨,舉止和服飾都很端莊,醫生一時以為:至多只是她對有關人體諸問題——這對一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來說,有時是在所難免——愚昧無知,或是缺乏經驗罷了。因此,一開頭,他很想把處理這類事的老套套再次搬弄一下,說不管碰上什麼事,有什麼就跟他講什麼,用不著猶豫害怕。可是,他一看見羅伯達是這麼活潑可愛,也許是她心潮如湧,使他腦神經中樞受到了感應,於是,他轉念一想,很可能自己想錯了。說到底,也許這又是年輕人裡頭常有那類麻煩事,不外乎是不道德、不合法的行為吧。她這麼年輕、健美、迷人,何況這類事已是屢見不鮮——有時出了事的,偏偏就是那些模樣兒好象挺端莊的姑娘們。醫生們見到她們,照例感到又頭痛、又為難。由於種種原因——一是他自己秉性喜好隱逸,二是囿於當地上流社會所持的觀點看法,他不喜歡跟這類事打交道,甚至連沾一點邊都得再三躊躇。這類事是違法的,危險性極大,照例賺不到多少錢,甚至連一個子兒也沒有。而且,他也知道,地方輿論都是反對這類事的。再說,他本人對這一幫子年輕的無賴男女多少也有點兒生氣,因為他們一開頭就極其輕率地運用自己與生俱有的生理機能,隨後又同樣極其輕率地拒不承擔由此引起的自己應負的社會責任,他們既不願以後結婚,也不想要孩子。因此,過去十年裡,雖說有過好幾回,考慮到家庭、鄰居,或是教規等原因,曾經幫助過好幾個誤入歧途、走投無路的好人家的姑娘,免受自己愚蠢行為帶來的痛苦,然而,要是沒有別人堅強有力的支持,對任何墮落等穢行,他還是不願以自己的態度或技術來提供幫助的。畢竟這太危險了。通常他總勸他們馬上無條件地結婚;要是辦不到(因為那個傷風敗俗的犯罪者逃跑了)的話,那他還是按照自以為天經地義的規矩,壓根兒不沾手。參與這類事情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太危險了,因為從道德、社會觀點來說這不僅是邪惡,而且還是犯罪行為。

  因此,他這會兒極端鎮靜地望著羅伯達,自己心裡在想,無論如何不能感情衝動,否則就是自尋煩惱。所以,為了有助於他自己和她心情都能保持鎮靜,以便他們兩人結束談話時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煩,他便把他那黑皮病歷卡拿過來,打開後說:「哦,現在就讓我們瞧一瞧,毛病到底在哪兒?請問貴姓?」

  「羅思·霍華德。霍華德太太,」羅伯達慌慌張張地回答說,她馬上想起了克萊德勸她採用的那個名字。說來也怪有意思,醫生聽她說結過婚,連呼吸都順暢得多了。不過,她為什麼又要掉淚呢?一個年輕的已婚婦女,怎麼還會羞怯、慌亂得那麼厲害呢?

  「那末,你丈夫的名字呢?」醫生接下去問。

  這個問題本來多麼簡單,要回答應該說也容易得很,不料,羅伯達卻遲疑了好半天,才說:「吉福德。」(這是她哥哥的名字)

  「我想,你就住在本地吧?」

  「住在方達。」

  「哦,你多大年紀?」

  「二十二。」

  「你結婚多久了?」

  這一問,跟眼前折磨她的問題如此緊密相連,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說:「讓我想一想——三個月。」

  格倫醫生頓時心中又犯疑,雖然並沒有向她表示出來。她那遲疑的神色使他感到驚詫。為什麼要這樣遲疑不定呢?他心裡又在納悶,在他跟前的真的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姑娘,還是他一開頭的疑心現在得到了證實。於是,他便問:「哦,你有什麼問題呀,霍華德太太?跟我說話,用不著遲疑不定——不管談什麼事,是什麼就談什麼嘛,這麼多年來,我聽得多了,也習慣了。傾聽人們的疾苦,就是我行醫的職責所在。」「嗯,」羅伯達開口說。這時,她又慌了神。一想到要她把這可怕的真相坦白出來,她嗓子眼好象哽塞了,連舌頭壓根兒也不聽使喚了。只見她又在撥弄自己外套上那顆大扣子,兩眼俯視地板。「事情是這樣……喏……我丈夫沒有錢……我還得出去幹活,幫助貼補家用,可我們倆都掙不了多少錢。」(對此,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她竟然會如此無恥地撒謊——她,平日裡最最痛恨撒謊的人。)「所以嘛,……當然羅,……我們養不起……眼前不能馬上生……哦……小孩,知道了吧。不管怎麼說,不能馬上生,而且……」

  她突然為之語塞,呼吸幾乎也突然停止了,說實話,簡直沒法把一整套謊話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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