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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克萊德這樣打聽到的消息讓人——僅僅是部分地——舒了一口氣。如今對克萊德和羅伯達兩人來說,在這個問題未獲得最終解決以前,根本就說不上真正的如釋重負。克萊德一打聽到消息後,馬上趕到羅伯達那兒,說他終於瞭解到也許能幫助她的醫生的名字。不過眼前他另有更為重要的任務,就是:要鼓勵她獨自一人去見醫生,並且要在醫生面前說假話,完全為克萊德開脫,與此同時,還要贏得醫生極大同情,因此到時候只向她收取極少一點費用。 本來克萊德一開頭就擔心羅伯達大概會反對,可是這一回她卻馬上默認了。自從聖誕節以來,就克萊德的態度來說,已有那麼多的事情讓她深為驚詫,致使她心亂如麻,束手無策,只好一心希望自己盡可能安然脫身,不使這一醜行連累她或是他,然後走她自己的路——儘管這也許是很悲慘、很痛苦的事。既然他好象再也不會疼愛她,顯然想要甩掉她,那末,她也就完全不想硬逼他去做他所不願做的事。讓他走好了。她就是一個人也能活下去。是的,只要她能安然渡過了這個難關,那末,她即使沒有他,也能照樣活下去。不過,當她在心裡自言自語時,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對她實在至關緊要,幸福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她便用雙手捂住眼睛,擦掉她那奪眶而出的淚水。她怎會想到自己居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啊。 克萊德從肖特那兒回來後就去看她的那個晚上,他那揚揚自得的神態,仿佛建立了殊勳似的。她傾聽了他解釋以後只是說:「你究竟弄清楚是在哪裡呀,克萊德?是不是坐上了汽車就到?還是要再走一長段路?」他便說明該地離格洛弗斯維爾不遠,其實還是在近郊,公共汽車站離那醫生寓所才不過四分之一英里。她接著又說:「他晚上是不是都在家?還是我們非得大白天去不可?我們要是能晚上去,那敢情好。也許就不會有被人看到的危險。」克萊德安慰她,說從肖特那裡獲悉,醫生晚上常在家的。她就繼續問道:「可你知不知道他是上了年紀,還是年紀輕輕的?要是他上了年紀,那我就會覺得更自然些,更靠得住。年紀輕輕的醫生,我可不喜歡。我們家裡常常找一位老醫生,跟這種老醫生說說話,我覺得一點兒拘束都沒有。」 這件事克萊德原來並不知道,所以當時也沒有想到要問問肖特,不過,為了安慰她,便說此人是個中年人——好在這的確也跟事實不謀而合。 轉天傍黑時分,他們倆就動身去方達了,不過照例是各歸各走的。到了方達後,還得換車。車子開到了醫生寓所附近地區,他們便下了車,沿著一條路往前走去。雖然時值冬季,天氣穩定,路上還覆蓋著一塊塊幹毯似的殘雪。他們走在路上,簡直可以說快步似飛,因為現在他們之間再也不象過去那樣如膠似漆,慢慢悠悠地溜達了。不久前羅伯達心裡老在想:要是他們一塊來到象眼前這樣寂靜無聲的地方(當然不是這一回),他一定會很喜歡,放慢步伐,用手摟住她的腰肢,樂樂呵呵地東拉西扯,比方說,那天夜晚怎麼啦,廠裡的工作啦,利格特先生啦,他自己的伯父啦,最近的新電影啦,以及可能的話,他們打算要去哪個地方啦,他們倆喜歡一塊幹些什麼啦,如此等等。可現在呢……尤其是在眼前,也許就是末一回,她特別需要得到他的全部忠誠與支持啊!不過,她看得出,此刻他最最惶恐不安的卻是:就這樣她一個人去,會不會嚇壞了,「臨陣脫逃」,以及到時候她能不能想到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說服醫生幫助她,而且只收極少一點費用。 「哦,伯特,覺得怎麼樣?沒有什麼吧?不會覺得膽怯,是吧?啊,但願如此,因為這是個好機會,一下子把這件事徹底解決啦。而且,這一回你去找的那個人,並不是從來都沒有幹過這類事的,明白了吧,過去這人幹過。這一點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現在你只要說,哦,明白了吧,說你碰到了麻煩,明白了吧,再說要是他不來幫你忙,你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渡過這個難關,因為你在這兒,連一個可去投奔的朋友也都沒有。再說,事實上,即使你想去投靠他們,也沒法去呢。人家一下子會聲張出去的,明白了吧。要是此人向你問到我在哪兒,我是何許人也,那你便說我是這兒的一個年輕人——不過我已經跑掉了——隨便你說上一個某某名字得了,不過一定得說我已經跑掉了,你也不知道我上哪兒去了——是偷偷地跑掉了,明白了吧。還有,你最好說一說,原來你不會來找他的,但因為你聽說他曾經幫助過某某姑娘——這是那個姑娘本人告訴你的,明白了吧。只不過你千萬別說你薪水很多,我意思是說——因為,你要是這麼一說,那他開出的價錢,我就出不起了,明白了吧。最好求他寬放我們幾個月,分期撥還,或是採取其他類似的辦法,明白了吧。」 克萊德心裡想,現在既然已把她領到這裡,不禁萬分緊張,非得拚命給羅伯達鼓勁打氣,才能勝利完成既定任務。其實,他一點兒都不瞭解,不管對羅伯達的困境或是醫生的心態脾性來說,他說給她聽的各種各樣忠告和一些餿主意,該是多麼不起作用和不痛不癢。而羅伯達呢,她心裡卻在想:他只是站在一邊出出點子,這有多輕巧,可她還得一個勁兒往前走,獨自一人去完成任務。說真的,他想得更多的,還是他自己,而根本不是她——只是想怎樣少花錢,不給他添麻煩,讓她擺脫困境就算了。 但不管怎麼說,即便在此時此地,她的心還是被他——他那白淨的臉、纖巧的手,以及緊張的神態——緊緊地吸引住了。儘管她知道他硬是逼著她去做他自己沒有膽量和能耐去做的事,可她還是一點兒也不生氣。她只是對自己說,不管他點撥她應該如何如何,她是不會聽他的——不會太多地聽他的。她壓根兒不想說自己被人拋棄了,因為這對她自己來說,簡直太難聽、太難為情了。她將要說的是:她是已婚婦女,她跟年輕的丈夫還太窮,暫時養不起孩子——她回想起來,這麼個說法,跟克萊德向謝內克塔迪雜貨鋪掌櫃胡編出來的恰好合轍。說穿了,他哪兒會知道此時此刻她心裡有多難過?他還不肯跟她一塊去,讓她心裡好受些。 可是,出於很想依賴對方給予支持這種純屬女性的本能,她把身子側向克萊德,抓住他的兩隻手,一聲不響地佇立在那裡,心裡恨不得他摟住她,撫摸她,對她說一切都會好轉,用不著害怕。儘管他再也不疼愛她,但在她情不自禁表示她一如既往對他信任的時候,他也就伸出自己的兩隻手,把她摟住,多半是給她鼓鼓氣罷了。他說:「哦,勇敢些,伯特。哦,你這麼個樣子可要不得,這你也明白。現在我們既然人都來了,怎麼你自己就沒了勇氣,是吧?只要一到了那兒——就什麼都不用害怕啦。你儘管放心好了。你只要上了門廊,按一按門鈴,明白了吧,見到他或是別的人出來,只要說你希望跟醫生單獨談話,明白了吧。那他一下子就知道這是個人私事,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容易了。」 類似這樣的勸告,他還念叨了一些。她一看到他眼前對她那麼缺乏熱情的神態,便知道自己已經處於絕望境地,不由得鼓足勁兒說:「那末,就在這兒等,好吧?別走遠了,好吧?也許我馬上就回來的。」說完,她就在幽暗中匆匆進了大門,沿著通往前門的小路走過去。 她按了一下門鈴,出來開門的就是醫生本人,一位不論從外貌或從脾性來看都很端莊審慎的小鎮醫生。跟克萊德和肖特的推想截然相反,此人是一個典型的、十分保守的鄉村醫生——嚴肅、謹慎、恪守道德,甚至虔信教規,儘管此人認為自己的見解相當開明,但在更為開明的人眼裡卻是非常狹隘、頑固。但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是那麼愚蠢、無知,所以他便自以為少說也是相當有學問了。他經常接觸到各色人等,既有愚昧無知、放蕩不羈,也有嚴肅、能幹、保守、發跡的等一類人,因此,凡是遇到現實好象要推翻他原先的見解時,他寧可讓它懸而不決,保留據說好人進天堂、壞人下地獄的觀點,作為判斷現實的準繩。從外貌來看,他長得矮小壯實,腦袋圓圓的,五官也很端正,還有一雙滴溜溜轉的灰眼睛,討人喜歡的嘴巴和微笑。他那一頭鐵灰色短髮,總有一小綹覆蓋在額角上——鄉巴佬學時髦的樣子。他的胳臂和手,特別是他的手,胖乎乎,但是很敏感,有氣無力地垂在兩側。今年他五十八歲,已婚,而且有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兒子,已在學醫,為的是日後繼承父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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