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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他遲疑了片刻,因為他在說這些話時,看見羞恥、輕蔑與絕望在羅伯達的臉上突然一一閃過,這是由於她意識到自己將要作如此卑鄙下流的事而引起的。不過,儘管他是那麼狡猾,甚至存心糊弄她——而現實所具有的那種令人啟迪和無話可說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羅伯達還是覺得他的那一套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也許他很想把她當做一個幌子、一個面具,這次他們倆都可以躲在背後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可恥固然是可恥,但是現實卻有如嚴峻的、光禿禿的海岬一般矗立在她面前,而在海岬底沿,命運掀起的毀滅一切的浪頭正在洶湧澎湃著。她聽見他低聲說:「你犯不著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明白嗎,也不用說明你是打哪兒來的。我可不打算在萊柯格斯這兒隨便找一個醫生,明白了嗎。你只要跟他說你沒有多少錢——攏共就是每週掙來的工資——」

  她有氣無力地坐了下來,暗自琢磨著。這時,他還在嘮叨不休地談自己那一套頗具說服力的騙術——其中的道理多半可謂深中肯綮。因為,儘管這一套騙術是那麼虛偽,那麼不道德,可她還是認識到,她自己和克萊德都已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儘管她平日裡說話做人都是老老實實,一絲不苟,可是如今分明捲進了一場現實生活的暴風雨之中,平時衡量道德的那些標準一時也都不管用了。

  因此,最後決定他們到離萊柯格斯遠一些的地方,也許是尤蒂卡或是奧爾巴尼,去找醫生——這就是說,她仍答應自己一定去找醫生——談話到此結束。克萊德因為自己可以不捲進去而得勝了,少說也來了勁兒:他心裡在想,必須不擇手段,馬上找到一位醫生,好把羅伯達打發過去。那時,他跟這一切可怕的煩惱,也就象一溜煙似的消散了。在這以後,她就可以——當然羅,她也非得走她自己的路不可。而他,既然已經為她盡到了自己的一切力量,那末,只要眼前一切安排停當,他也可以走他自己的路,等待著他的是光輝燦爛的前程。

  第三十六章

  好幾個鐘頭,甚至好幾天過去了,後來,一個星期、乃至於十天時間也都過去了,克萊德卻隻字未提哪兒有醫生她可以去找。儘管他跟她說了那麼多話,她還是不知道該去找哪一位醫生。而每一天、每一個鐘頭,不論對他自己或者對她,同樣都是莫大的威脅。她的神色和她的詢問無不說明她陷入災難該有多麼深重,她有時甚至難以忍受而不免吵嚷起來。甚至克萊德也因為想不出迅速有效的方法來拯救她,急得差點兒連神經都給崩裂了。上哪兒才能找到一位醫生,以便他可以打發她去,好歹也能治好她呢?而這樣的醫生,他又該怎樣才能打聽到呢?

  他把自己所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後來終於把他的一線希望寄託在一個名叫奧林·肖特的年輕人身上。此人在萊柯格斯開了一家「男士服飾用品商店」,顧客清一色都是本市有錢的年輕人。據克萊德揣摸,肖特在年齡和愛好上都跟他十分相似。自從克萊德來到萊柯格斯以後,凡是有關目下領飾時裝方面,此人常常暗中提醒過他,因而覺得很有幫助。最近克萊德發覺,肖特這個人天性活潑,喜歡打聽各種消息,善於阿諛奉承。他除了喜歡年輕姑娘們以外,對他的主顧極有禮貌,尤其是對他認為社會地位超過自己的那些人,其中克萊德也包括在內。這個肖特發現克萊德跟格裡菲思家是親戚,希望借此提高自己地位,便竭力想跟克萊德拉關係。只不過克萊德有他自己的看法,又因他那些高貴的親戚們的態度,至少直到現在,他對這種套交情問題還沒有認真考慮過。然而,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肖特此人很隨和,也樂於助人,因此,至少也得對他保持表面上還算是融洽的關係,對此肖特似乎也很高興。事實上,肖特待人接物還是先前的態度,殷勤周到,有時不免有點兒溜鬚拍馬。因此,在他曾經有過泛泛之交的所有的人裡頭,肖特幾乎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人了,也許不妨向肖特打聽一下,備不住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吧。

  克萊德既然從這個角度想到了他,每天早晚路過肖特店鋪時,就得特別友好地點頭微笑(至少前後三天都是這樣),後來,他覺得按照目前情況來看預備工作已做得差不多了,於是徑直走進了他的店裡。不過這頭一回能不能就談到這個危險的題目上來,他還完全沒有信心。原先他打算跟肖特談的是:廠裡有一個年輕工人,不久前才結婚,可能有生孩子的危險,但因贍養不起,就來找他打聽一下哪兒可以找到一位醫生幫幫她的忙。克萊德本來想加進去怪有意思的一個細節,就是:這個年輕人窮得很,膽子又小,也不太聰明,所以不會給自己說好話,更不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想說一說,他,克萊德,自己懂得多一些,雖然來到這裡不久,無法指點這個年輕工人去找哪一位醫生(這一點是他後來才想到的,目的是讓肖特知道:他自己從來不是一籌莫展的,因此也用不著別人幫忙的),可他還是給這個年輕工人介紹過一種臨時用藥。不過,照他編造的故事說法,倒黴的是這種藥根本不靈光。因此,就得另找一個更加靠得住的辦法——就是去找個醫生唄。肖特在萊柯格斯這兒時間已經很久,而且,聽他自己說過,早先還是從格洛弗斯維爾遷來的。克萊德自己心裡想,當然,他至少一定認識個把醫生。不過,為了不讓人家對他發生懷疑,克萊德還想再添上那麼一句話,說原來他當然可以從他的熟人裡頭打聽這件事,只是因為情況特殊(在他那個圈子裡一提到這類事,可能會引起他們風言風語),所以,他還是覺得不如問問象肖特這樣的人,還希望他不要張揚。

  剛好這一天生意做得極好,肖特心裡格外高興,談鋒甚健。看見克萊德一走進來,也許藉口買一條短褲吧,便這樣開了腔說:「哦,又見到您了,很高興,格裡菲思先生。您好啊?我心裡正在想,該是您屈尊光臨的時候了。我想給您看看一批貨色,這是在您上回惠顧以後我又進了的一批貨。格裡菲思公司裡情況怎麼樣?」

  肖特的舉止談吐,一向和藹可親,這一回對克萊德尤其殷勤周到,因為他確實喜歡克萊德。不過克萊德此刻心裡老是想著自己大膽的意圖,因而顯得很緊張,怎麼也沒法保持他平日裡常常喜歡佯裝的那種派頭。

  不過,他既然一走進店堂,好象自己的計劃已經付諸實現了。這時,他就開口說:「哦,還不錯啊。沒什麼可抱怨的,我的事總是多得忙不完,這你也知道。」同時,他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掂掂摸模掛在可移動的鍍鎳架上的一些領帶,但是不一會兒,肖特先生轉過身來,從背後貨架上取下幾盒做工特別精美的領帶,一一鋪在玻璃櫃檯上,說:「千萬別看上架的那些領帶,格裡菲思先生。請看這兒的。我特意要給您看的,就是這些,對您來說,這價錢算不上什麼。還是今兒早上剛從紐約到貨。」一束領帶有六條,他一連揀了好幾束,一個勁兒說,是最最時髦的款式。「在萊柯格斯,見過這一類貨色嗎?我敢打賭,您決沒有見過。」他笑嘻嘻直瞅著克萊德,心裡想:這麼一個年輕人,雖有好親戚,但又不象別人那麼有錢,真巴不得能跟他交個朋友才好。這將在萊柯格斯居民心目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克萊德用手指掂摸著這些領帶,心想:肖特剛才說的話完全是實話。不過,此刻他心裡早已亂成一團,幾乎沒法照他原先設計好的那套話說出來。「當然羅,挺漂亮,」他說話時,一面把領帶翻來翻去,一面心裡在想,如果說換在別的時候,他倒是很樂意買的,少說也要買兩條。「我看,得了吧,我就買這一條,還有這一條。」他揀好了兩條,拎起來看看,心裡卻在捉摸,該怎樣開口提出他專程而來的重要得多的那件事呢。既然他心裡要問肖特的是那一件事,幹嗎要買什麼領帶呀,還得這樣胡扯淡呀?可眼前這事,又多難辦——非常難辦。然而,他又不得不說,只是不要說得太突如其來就得了。他不妨先看看,免得對方起了疑心——就問看看短襪子好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他什麼東西都不需要,幹嗎又問這個呢。最近桑德拉還送過他一打手絹,幾條領子、領帶,還有好幾雙短襪子。無奈他每次決定要開口說了,肚子裡便感到一陣隱痛,深怕自己說得不自然,不能令人信服。一切都是那麼可疑、靠不住——備不住一下子就導致真相大白,身敗名裂。也許今兒晚上他還沒法向肖特開口談呢。可是,他心裡卻在反躬自問:那他多咱還有更合適的機會呢?

  肖特剛去店堂後頭,不一會兒又出來了,臉上露出非常殷勤,甚至阿諛奉承的笑容,開口說道:「我看見您上星期二晚上大約九點鐘光景去芬奇利府上,是吧?他們的公館、園子,可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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