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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不料新配的藥還是不靈。羅伯達還是照樣上班,故意折磨自己身體,後來,同班組全體姑娘都對她說,她一定是病很重了,她樣子那麼難看,而且自己明明也感到病得夠嗆,就不該再來上班,但是一點兒效果都沒有。而且,克萊德竟然聽信了雜貨鋪掌櫃所說一個月不來不要緊的話,聊以自慰。這就使她越發惱火、越發懼怕了。

  事實是,在這個危急關頭,他只不過是一個怪有趣的事例,從中可以讓人看到,愚昧、年輕、窮困和懼怕造成的危害該有多大。比方說,「產婆」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產婆究竟承攬哪些活兒,他壓根兒都不懂得。(當時在萊柯格斯的外僑居住區就有三個產婆。)再說,他來萊柯格斯畢竟時間很短,除了上流社會裡的年輕人、早已斷絕往來的迪拉德,以及廠裡幾個部門頭頭以外,他什麼人都不認得——此外僅有偶爾點點頭招呼一下的一個理髮師、一個男子服飾用品店掌櫃、一家雪茄煙鋪的老闆這一類的人,依他看,這些人十之八九不是太乏味,就是太愚蠢,幫不上他的忙。

  不過,在他決定找醫生以前,有一個問題讓他煞費躊躇,那就是:由誰去找以及怎麼找。要他克萊德親自去找,根本不在考慮之列。首先,他的外貌酷似吉爾伯特·格裡菲思,而吉爾伯特在這兒名聲畢竟太響了,人們很可能把他誤認為吉爾伯特了。其次,他穿得這麼講究,醫生開價很可能超過他的經濟能力,而且還會向他提出一連串尷尬的問題來。倘若通過別的什麼人——在羅伯達不在場的時候先將詳細情況交代清楚——啊,為什麼不讓羅伯達自己去呢!為什麼不可以呢?瞧她的模樣兒始終都是那麼老實、天真、誠摯,而且還令人動憐哩。而且特別是象她現在那麼沮喪、憂鬱,真的……說到底,他暗自狡辯說,反正現在遇到這個非得解決不可的難題的——是她,而不是他呀。

  他心裡繼而一想,何不由她自己去,不是價錢可以更便宜些嗎?憑現在她這副倒黴樣兒,心神恍恍惚惚的,只要他能說服她,讓她說自己被一個什麼樣的年輕人給拋棄了,至於這個年輕人尊姓大名,當然,她就得絕口不談的。那末,不拘是哪一個醫生,見她這樣孤零零的,怪可憐的,無人照料,還有誰會把她拒之門外呢?也許人家會幫助她,完全是盡義務,這也說不定。有誰能未卜先知呢?到那時,他克萊德也就從此脫盡了干係。

  於是,他去找羅伯達,想跟她提出這麼一個辦法:假定他能給她物色到一位醫生,但因他目前處境的關係,還得由她自己出面跟醫生談。但還沒有等他開口,她就已經先問他打聽到了什麼消息,還做了一些什麼事,哪兒還有什麼別的藥可買到?克萊德趁此機會向他講開了:「哦,我幾乎向所有藥房都打聽過了,也親眼看過了。人家都對我說,這個藥要是不靈,那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靈藥了。這就讓我有些束手無策了。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你去找醫生。但你要知道,麻煩的是,肯想一切辦法而又守口如瓶的醫生,很不容易覓到。我跟幾個人談過,當然沒有說出是誰要找,可是要在這兒找到這麼一個醫生很不容易,因為他們全都太膽小。這是違法的,明白了吧。不過,現在我想要知道:萬一我物色到一位醫生樂於幹這樣的事,你有沒有膽量去看他,把毛病說給他聽?我要瞭解清楚的,就是這個問題。」

  她頭昏目眩地直瞅著他,不明白他這是不是在暗示說她單獨一個人去,但仍然以為他當然會陪她一塊去的。她心裡忐忑不安地想到,必須在他陪同下一起去看醫生,所以搶先嚷了起來:「哦,親愛的,一想到我們非得象這樣去看醫生,不是怪可怕的嗎?這就是說,我們的事他全都知道了,可不是嗎?再說,這也很危險,是吧,雖然,依我看,也許不見得比這些破藥丸子更壞。」她接下去還想瞭解得更詳細些,比方說,他做了些什麼事,事情經過怎麼樣,可克萊德沒能給她說清楚。「哦,用不著為這事太緊張呀,」他說。「這怎麼也不會叫你受不了的,我知道。再說,我們要是能尋摸到一個樂意幹這類事的醫生,就算是走運了。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假定說我尋摸到一位醫生,你願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找他?」她一聽這句話,仿佛觸電似的,他卻還是沒羞沒臊地往下說:「你明白嗎,明擺著我不可能陪你一塊去,這是肯定的。在這兒,知道我的人太多了。此外,我長相跟吉爾伯特太象了,而他又是人人都認得的。萬一人家把我誤認是他,或是認作他的堂兄弟或是其他親戚什麼的,那麼一切都完了。」

  這時,他眼裡流露出來的,不僅僅是害怕——一旦他的真面目在萊柯格斯人面前被揭穿,該有多麼狼狽,而且還隱藏著一個陰影,可以看出,他打算在對羅伯達的關係上扮演一個太卑鄙下流的角色——趁她正在危急之際,自己卻躲在背後不露面。現在他最害怕的是:深怕他這個計劃萬一不成功,那他真不知道就要有什麼大禍臨頭了。因此,不管羅伯達怎麼想或者怎麼說,他決心堅持己見。這時,羅伯達知道他一心想打發她一個人去,簡直難以置信地嚷道:「不,決不能一個人去,克萊德!哦,不行,這個我可不幹。哦,親愛的,不行!哦,這可快要把我嚇死呀。哦,親愛的,不行。哦,我真的會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呢。只要你想一想,讓我獨個兒一人把這一切說給此人聽,那時我會變成什麼個樣兒。這個我就是不幹。再說,我又怎麼知道應該向此人說些什麼——怎麼開頭呢?頭一次你非得跟我一塊去不可,那就得了,好歹還得由你自個兒說給人家聽。要不然,我怎麼也不去啦——至於將來會怎麼樣,反正對我也無所謂。」瞧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仿佛烈火在燃燒似的;她的臉色剛才還露出沮喪、憂鬱的樣子,現因堅決反對,一下子都變了。

  可克萊德還是決不動搖。

  「你也知道,我在這兒所處的地位,伯特。我可不能去,就是這麼回事。只要想一想,萬一我給人看見了——萬一有人認得我呢?那怎麼辦?自從我來這兒以後,哪兒我都去過,這你也知道。哦,你以為我能一塊去,簡直是發瘋了。再說,你自個兒去,比我一塊去要好辦得多哩。你去,特別是你一個人去,哪一個醫生都不會對你有太多懷疑的,只不過認為你碰到了不幸,又沒有人幫助你。但是,如果說我去,趕上人家又知道我是來自格裡菲思家族,那後果就嚇壞人啦。人家馬上會想我一定有的是錢。再說,我要是事後不照他的要求付錢,那他就會去找我伯父或是堂兄——那時,再見吧!我就完蛋啦。要是現在我丟掉了這裡的職位,又沒有錢,還捲入這場醜聞中去——那時你想想看,叫我該怎麼辦,或是你又該怎麼辦?到了那時候,我當然沒有力量來照顧你了。那你怎麼辦?我相信,你一定會清醒過來,明白目前處境非常嚴峻。我的名字要是一捲進去,那末,我們兩人都要碰上麻煩。所以,我的名字斷斷乎不能捲進去,就是這麼一回事。而要我不捲進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別讓我跟任何一個醫生見面。此外,相比之下,人家對你只會更加同情。你怎麼也不能把我的名字說出來呀!」

  他眼裡充滿痛苦而又堅決的神色。羅伯達從他的神態裡看出,他每一個姿勢都顯露出某種冷酷無情,至少也是某種倔強勁兒——他心裡懼怕的結果。不管怎麼說,他是堅決要保護自己的名聲——對於這一點,由於她到目前為止一直予以默認,所以此刻在她心裡依然極為重要。

  「哦,老天哪!老天哪!」她慌張地、傷心地嚷了起來。她開始清楚地意識到情況越發可怕了。「我可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好。我真的不知道。因為這個我可堅決不幹,我就是這麼一句話。一切都是那麼無情——那麼可怕。要是我一個人去,真的叫我害羞和害怕死啦。」

  可是,即使是在她說這些話時,她已開始覺得,必要時,也許只好她一個人去,甚至她自己也願意一個人去。因為,除此以外,她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克萊德既然那麼害怕,又感到有那麼大的危險——那她怎能逼著他要拿他在這兒的地位來孤注一擲呢。這時,克萊德更多的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出於其他目的,又開始說話:

  「再說,還得想方設法,使錢不要花得太多,伯特,要不然,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張羅這一筆錢哩。說真的,我可不知道該怎麼張羅。我掙的錢並不怎麼多,你也知道吧,至今仍然只有二十五塊美元。」(迫於形勢,他終於對羅伯達說老實話了。)「而且,平時我一點兒積蓄都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你跟我一樣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掙來的幾乎全都被我們一塊兒花掉了。再說,要是我一塊去了,人家以為我很有錢,開價就會大大的,遠不是我付得起的。要是你一個人去,如實地相告——就說你什麼都沒有——你乾脆說我跑掉了,或是別的什麼,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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