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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關於他們倆的關係,還有一點必須指出:由於克萊德和羅伯達缺乏經驗,他們僅僅懂得,或是僅僅採用了最最簡單而又往往無效的避孕方法。大約在二月中旬,說來也怪有意思,正當克萊德因為繼續得到桑德拉寵愛,快要下決心,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在所有關係上都要同羅伯達一刀兩斷;就在這時,她也看清楚了:儘管他一直還在動搖不定,她自己卻照舊迷戀他,因此,象她這樣追求他,是完全徒勞的;也許為了維護她的自尊心,如果說不是為了減輕自己心裡的痛苦,最好她還是離開這裡,去別處另找活路,既可養活自己,還能照舊幫助她的父母,並且盡可能把他忘掉就得了。殊不知真倒黴,這時又出了事。有一天早上,就在她進廠時,讓她感到非常驚恐的是,心裡懷有一種比過去折磨過她的更要嚴重、更要可怕的疑懼,並且在臉上也表現了出來。除了她對克萊德得出了這麼一個痛苦的結論以外,昨天晚上她又突然陷入一種異常駭人的恐懼之中,因此,剛才她決定要走,如今——至少在目前——恐怕也走不了。因為,他們倆都是太猶豫不決和易於一時感情衝動,再加上她遏制不住自己對他的情愛,如今正當他們倆關係處於最惡化的時刻,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她屈從於他誘人的魔力以來,她經常掐指算著日子,高興的是一切總算都很順順當當。可是這一次,經過準確無誤地算過的時間已過去了四十八個鐘頭,還是連一點兒表明情況正常的跡象都沒有。而在前四天裡,克萊德甚至都沒有來到過她身邊。他在廠裡時的態度,也比過去更加疏遠,更加冷淡了。

  偏巧就在眼前,卻出了這件事!

  除了他以外,她再也沒有別人可以交談了。可他如今卻持疏遠、冷淡的態度。

  她害怕的是,不管克萊德能不能幫助她,她覺得自己要擺脫如此危險的困境殊非易事。眼前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家、她的母親、她的一些親戚,以及所有一切認識她的人——萬一她真的遭殃,他們對她又會作何感想呢。羅伯達最害怕的,還有社會輿論和人們風言風語。那是非法姘居的烙印!私生子的恥辱!從前,她聽一些娘兒們談起過人生、婚姻、通姦,以及先是屈從于男人、後遭遺棄的一些姑娘的不幸身世,當時她心裡老是琢磨,要做一個女人可真難啊。本來一個女人太太平平地一出了嫁,就得到男人的保護和愛情——比方說,象她妹夫加貝爾對她妹妹的愛情,以及毫無疑問,在開頭幾年裡,她父親對她母親的愛情——還有克萊德在他狂熱地起誓說自己愛她的時候所給予她的愛情。

  可是現在呢——現在呢!

  不管她對他過去或目前的感情有什麼想法,時間可再也不能延宕下去了。哪怕是他們倆關係發生了變化,他非得幫助她不可,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往哪兒走才好。克萊德,當然羅,他會知道的。反正早先他說過,出了紕漏,他包管幫助她。雖說一開頭,甚至在第三天到廠裡時,她還安慰自己,也許把嚴重性估計得過高了,說不定是生理上失調,或是出了什麼毛病,終究自己會好的,殊不知到了那天下午還不見任何好轉的跡象,她心裡就開始充滿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到目前為止,她僅僅剩下的一點兒勇氣,也開始動搖、崩潰了。現在要是他不來幫助她,她就是孤零零一個人。而她最最需要的是忠告和好主意——滿懷深情的主意。啊,克萊德!克萊德!但願他再也不對她這麼冷淡!他萬萬不應該這樣!要想個什麼辦法,而且萬萬遲疑不得,就是要快,不然的話,老天哪,一下子就會使人嚇壞啊!

  午後四五點鐘,她馬上把工作放下,趕緊到更衣室,用鉛筆寫了一張便條。她又是急,又是歇斯底里,寫得潦草極了。

  克萊德:今晚我一定要見你,一定、一定要見。你一定要來。我有話跟你說。請你一下班馬上就來,或在什麼地方跟我碰頭。我並沒有發火或生氣。不過,今晚我一定要見你,一定要見。請速告我在哪兒碰頭。

  羅伯達

  克萊德一看完便條,發覺裡頭有新的令人驚駭的事情,就馬上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煞白、削瘦,還示意他跟她碰頭。他一看她的臉色,心裡就明白,她要告訴他的事,肯定是她認為此事極端重要,要不然,她幹嗎這樣緊張激動呢?儘管他心情不安地想起了今天另有約會,要去斯塔克府上赴宴,可是剛才羅伯達求見一事還得先辦。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啊?也許是有人死掉了、受傷了——還是她的母親、父親、弟弟、妹妹遇到了不幸?

  五點半,他動身到約定的地點去,心裡在揣摩,真不知道她幹嗎如此憂心如焚,臉色慘白。可他同時又自言自語道,他跟桑德拉的美夢很可能成為事實,因此,他決不能對羅伯達表示過多同情,給自己徒增麻煩——他必須作出新的姿態,跟她保持一定的距離,讓羅伯達心裡明白,他對她的關係再也不象過去那樣了。他六點鐘到達約定的地點,發覺她傷心地背靠樹幹,佇立在陰處,顯得心情沮喪,精神錯亂。

  「喂,怎麼一回事,伯特?你幹嗎這樣害怕?出了什麼事?」

  由於她顯然急需幫助,甚至連他那顯然熄滅了的愛情之火也重新點燃起來了。

  「啊,克萊德,」她終於開口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才好。如果真的證實了的話,那我覺得就太可怕了,」她說話時那種緊張、低沉的語調,顯然說明她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喂,怎麼一回事,伯特?幹嗎不跟我說話?」他很謹慎地又說了一遍,竭力佯裝一副超然自信的神態(不過這一回佯裝得不很成功)。「出了什麼漏子?你幹嗎這樣緊張?你渾身上下在發抖啊。」

  他一輩子都沒有碰到過類似這樣的窘境,這時壓根兒猜不透羅伯達碰到了什麼不幸。同時,由於他最近以來對她態度冷淡,此刻他就顯得相當疏遠,甚至有點兒尷尬,羅伯達顯然出了什麼紕漏,但他真不知道該表什麼態才好。他這個人對傳統或道德方面的刺激畢竟是很敏感的,每當他做了不太體面的事,哪怕要連累他那很大的虛榮心,他照例也會作出一些悔恨表現,至少還有一點兒羞恥之心。再加上此刻他急急乎想去應約赴宴,在此不要再糾纏不清,因此,他的舉止談吐顯得極不耐煩。這一切全都逃不過羅伯達的眼睛。

  「你自己也記得,克萊德,」她認真而又熱切地向他懇求說。正是眼前困境促使她更加大膽,更加苛求。「你說過,出了紕漏,你包管幫助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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