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羅伯達並沒有進一步反駁他或是責備他,只是兩眼直瞅著他,臉上露出受委屈後沉思默想的神色。現在,她既不是完全信任他,也不是完全不信任他。他說的話,也許部分是真實的。最要緊的是:他應該疼她,既不誆騙她,也不虧待她。不過,要是他對她不懷好意,表現不忠實,那又怎麼辦呢?她往後退了好幾步,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態對他說:「哦,克萊德,你完全用不著給我胡編一通啦。難道說你還不明白嗎?你上哪兒去,本來我也無所謂,只要你事前跟我說一聲,別撇下我一個人過聖誕夜,怪孤零零的。正是這一點,才讓人最傷心。」「可我並沒有胡編一通呀,伯特,」他怒咻咻地頂嘴說。「即使報上是這麼說的,報道失實了,現在叫我也沒有辦法啊。格裡菲思姐妹倆確實去過那裡,我個人就可以佐證嘛。今天,我一脫身就儘快趕到這兒。你幹嗎一下子就生這麼大的氣?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早已跟你說過了。我在這裡真是身不由己呀。你要知道,正是伯父他們臨時通知我,關照我非去不可。而後來,我實在也沒法脫身啊。生這麼大的氣,有什麼用呢?」

  他兩眼露出挑戰的神色直盯著她。羅伯達一下子大敗虧輸以後,真不知道下面該怎麼周旋下去。她心裡記得報上說的有關除夕晚會一事,但又覺得現在再提它,也許很不合適。這時,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痛心地認識到:他是經常沉溺於那種尋歡作樂的生活之中,而這種生活僅僅與他有緣,對她卻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即使在這時,她還是有點兒猶豫,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正被妒忌心折磨得多麼劇痛。他們——不論克萊德也好,還是他相識的熟人也好——在那個美好的世界裡,個個都是多麼快樂,而她,羅伯達,卻是這麼少……。再說,現在他嘴上老是說到桑德拉·芬奇利、伯蒂挪·克蘭斯頓,報上也是常常提到她們。也許他會不會愛上了她們裡頭的哪一個呢?「你非常喜歡芬奇利小姐嗎?」她突然問他,在昏暗的燭光裡抬眼直瞅著他。她很想知道一些真相——能對她眼前種種苦惱的原因多少有點瞭解——她的這個念頭至今還在折磨著她。

  克萊德一下子感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她流露出一點兒被抑制住的急於瞭解的欲望、嫉妒和無可奈何的神情,這在她說話的聲調裡要比在她的神態裡似乎更加明顯。她說話的聲音有時很溫柔、很誘人、很憂鬱,特別是在她心情沮喪的時候。與此同時,她好象一下子就盯住桑德拉不放,這使克萊德對她的這種洞察力(亦即心靈感應術)感到有點兒吃驚。他馬上決定這件事斷斷乎不該讓她知道——要不然就會惹她生氣的。殊不知由於他在這裡的社會地位顯然日益穩定,他那種愛慕虛榮的心理,終於使他說出了這些話:

  「哦,當然羅,我有點兒喜歡她。她非常美,跳起舞來也帥極了。而且,她還非常有錢,穿戴可闊氣呀。」他本想再補充說,除了這些以外,桑德拉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的印象,這時羅伯達卻覺察到:他也許真的愛上這位姑娘,想到她自己跟他的上流社會之間有鴻溝,突然又大聲嚷道:「是啊,象她這樣有這麼多錢,誰還不會穿得闊氣呢?我要是有這麼多的錢,我也會這樣啊。」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說話的聲音突然開始顫抖,跟著變得沙啞起來,象在嗚咽抽泣似的——這使他大吃一驚,甚至驚恐喪膽。他親眼看到和感受到:她傷心透了,痛苦極了——又痛心,又嫉妒。他一開頭就想發火,再次露出挑戰的神色,可他突然一下子心軟下來。因為一想到迄今他一直那麼心愛的姑娘,為了他飽嘗嫉妒的痛苦,他自己也覺得很難過。他自己從霍丹斯一事也深知嫉妒的痛苦。出於某種原因,他簡直設想自己好象處在羅伯達的地位,因此便非常溫存地說:「哦,得了吧,伯特,難道說好象我跟你一提到她或是隨便哪個人,你就非得生氣不可嗎?我可不是說,我對她特別感興趣唄。剛才你問我喜歡不喜歡她,我便把自己認為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訴了你——就是這麼一回事嘛。」

  「哦,是的,我知道,」羅伯達回答說,緊張不安地佇立在他跟前,她的臉色也一下子煞白了。她猛地緊攥著雙手,抬起頭來,疑懼而又懇求地望著他。「可是人家什麼都有。你自己也知道人家什麼都有。可我呢,說真的,什麼都沒有。我要糊口過活已經夠難的了,現在還要對付她們一夥人,何況她們本來就是什麼都有啊。」她說話的聲音顫抖了,她突然為之語塞,噙滿淚水,嘴唇也開始翕動起來。她馬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掉過身去,這時連肩膀也在抽搐著。由於極端絕望而痙攣似的呻吟哭泣,她渾身上下都在抖索著。她那長時間受壓抑的強烈的感情,驟然迸發出來。克萊德一見此狀,便感到困惑、驚異、茫然若失,後來突然連他自己也深受感動了。因為,顯然,這不是在耍弄花招,或是故意裝腔作勢,企圖給他施加影響,而是突然透過驚人的幻像(這一點他能感覺得到),羅伯達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姑娘,沒有朋友,沒有前途,根本比不上現在他非常喜歡的那些姑娘(她們事實上個個都是富足有餘的)。而她的過去,是孤獨、離愁的歲月,斷送了她的青春;這一印象,由於她最近返回家鄉,在她腦際依然栩栩如生。羅伯達痛心到了極點,而且孤苦無告,確實陷入絕望了。

  她從心坎裡發出了呐喊:「要是我能象某些姑娘那樣也有這麼一個機會——要是我也到過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世面,該有多好啊!可惜長在窮鄉僻壤,既沒有錢,也沒有衣服,什麼都沒有——更沒有人來點撥你呀。哦,哦,哦,哦!」

  話音剛落,她馬上覺得自己是那麼軟弱,把自己罵了一通,真丟臉。因為,毫無疑問,克萊德之所以對她表示不滿,原因正在這裡。

  「哦,羅伯達,親愛的,」他摟住了她,馬上溫柔地說,並且對自己的大大咧咧的態度真的很後悔。「你千萬不要象那樣哭,最最親愛的。千萬不要那樣。我可不是存心叫你難過,親愛的,千真萬確不是的。說實話,真的不是,親愛的。我知道你這一陣子很難過,親愛的。我知道你在心裡怎麼難過,也知道你是怎麼頂過來的。當然羅,我知道,伯特,你千萬不要哭,最最親愛的。我還是照樣愛你。真的,我愛你,而且我永遠愛你。我要是委屈過你,我也非常痛心,真的是這樣。今兒晚上我沒有來,還有上星期五也沒來,說實話,那是我身不由己啊。哦,真的,我是身不由己啊。可是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這麼言而無信了。說實話,今後我再也不會那樣了。你是我最最心疼、最最親愛的姑娘。瞧你的頭髮、你的眼睛,是那麼可愛,你那嬌小玲瓏的身段,又是那麼動人。真的,你確實是這樣,伯特。你也會跳舞,一點兒不比別人差。你呀長得那麼美,真的,你確實是這樣,親愛的。得了吧,親愛的,現在你別哭,好嗎?千萬別哭了。我要是在哪兒委屈了你,親愛的,我也是非常痛心的呀。」

  正如幾乎每一個人遇到類似上述情況會想到自己生活中所經歷過的遭際、挫折和苦難,從而產生憐憫心一樣,有時,克萊德身上,說真的,也有一點兒柔情。每當這種時候,他說話的聲音就很溫柔,而且使人深受感動。他的舉止談吐,也溫馨柔和,有如慈母愛撫小孩一般。這一下子就把羅伯達這樣的姑娘給迷住了。與此同對,他的那股子激情,雖然來得非常強勁,但是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有如夏日暴風雨,哪怕是翻江倒海,驟然而至,可是去時也象一溜煙。因此,這一回也足以使羅伯達感到:他是完全瞭解她、同情她的,因此今後也許他就會更愛她。反正眼前事態並不是那麼壞。不管怎麼說,克萊德是屬￿她的,還有他的愛、他的同情,也都是屬￿她的。因為一想到這裡,她感到無限安慰,再加上他勸慰她的那些話,她便開始擦去眼淚,埋怨說自己剛才好象是個愛哭的小娃娃,此外還希望他原諒她,因為她的眼淚弄濕了他那潔淨的白襯衫的衣襟。她還說這一回只要克萊德原諒了她,從今以後她決不會再那樣了——他真的沒有想到她內心深處竟然會有這麼一股激情,禁不住非常感動,於是,他就不斷地親她的手,親她的臉,最後親她的嘴。

  他就這樣一面愛撫她,哄逗她,親吻她,一面又最荒唐、最虛偽地要她千萬放心(如今,他真的愛上了桑德拉,方式雖然不同,但也是強烈極了——說不定還是有過之無不及呢);他說她永遠是自己頭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最最親愛的心上人——這麼一說,使她覺得剛才自己也許冤枉了他。她還覺得自己現下的處境,雖說不見得比過去更美妙,至少也是比較安穩了——甚至遠遠地勝過別的姑娘們,她們也許在交際場合見得到他,可從來也嘗不到他那妙不可言的愛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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