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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燈一下子熄了,隨後窗簾也卷了下來。不一會兒,憂心忡忡的羅伯達開了門,讓他進來。事前她照例點燃了一支蠟燭,免得燈光太亮,被人發覺。克萊德馬上低聲耳語道:「唉,親愛的,這裡的交際應酬,簡直弄得我暈頭轉向。象這樣的城市,我可一輩子都沒見過。只要你跟這些人一塊上某處赴會去,他們回頭總會千方百計地邀請你也到他們舍間便宴去。他們一天到晚宴會啊,舞會啊,總是沒有個完!星期五我去的時候(他在這裡提到的,就是他前次撒謊說自己上格裡菲思家去了),我原以為這是節日結束前最末一次應酬了,哪知道昨天,正當我動身去別處的時候,我卻收到了一張便條,說伯父他們巴望我今天務必再去那兒吃飯。」

  「今天呢,本來我以為兩點鐘總可以開飯,」他接下來就自我辯解說。「一結束,我還來得及,正象我所說的八點鐘,准到這兒來,可是實際上,三點鐘才開始,一直拖到現在才散席。這不是叫人太難辦嗎?這四個鐘頭裡,我委實脫身不了。哦,你好吧,親愛的?你過得很痛快吧?但願如此。我送的東西,你的父母喜歡嗎?」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連串問題,她只好簡短扼要地作了回答,但是自始至終兩眼直瞅著他,仿佛在說:「哦,克萊德啊,你好意思這樣對待我呀?」

  而克萊德呢,只是一心注意自己胡編的那一套辯解,以及怎樣讓羅伯達信以為真,因此,在他脫下外套、圍巾、手套,再捋了一下頭髮前後,他都沒敢正面地,甚至溫存地看她一眼,的確也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動作,表示自己跟她聚首重逢,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相反,這時他特別顯得心神不安,而且還有點兒窘態。因此,儘管剛才他所作那一套辯白和舉動,可她卻一眼就看出:除了跟她再次見面略感高興以外,他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以及他剛才解釋為何失約一事,而根本不是關心她。雖然不一會兒,他摟住了她,親吻她,可她還是象星期六那樣覺得他思想感情上跟她只是半心半意罷了。此外還有一些事——就是星期五和今天晚上不讓他前來跟她相會的那些事——這時都使他和她心亂如麻。

  她兩眼直望著他,雖不是真正相信他,但也不是壓根兒不願相信他。說不定正如他所說的,他確實在格裡菲思府上,也可能是他們把他拖住不放。可是也有可能他壓根兒就沒有去。因為,她不禁想到:上星期六,他對她說星期五在格裡菲思他們家吃飯,而與此同時,報上卻偏偏說他是在格洛弗斯維爾。不過,現在問他這些事,也許他就會火冒三丈,或是再次向她撒謊……這時,她不禁暗自思忖,說真的,她畢竟也沒有權利向他提出任何要求,除了要求他愛她以外。可是,他的感情一下子變得這麼快,倒是她始料所不及的。

  「這就說明了你今兒晚上為什麼沒有來的原因,可不是嗎?」她反問時充滿激憤的語氣,是過去她跟他說話時從來也沒有過的。「我好象記得,那時你跟我說過,你決不讓任何事情干預……」接著,她心情有些沉重地說。

  「哦,我說是說過的,」他一口承認說。「要不是來了那封信,我也決不會那麼辦。你也知道,除了我伯父以外,我決不會讓任何人來干預的,可是,如果伯父他們叫我在聖誕節那天去,那我就沒法謝絕呀。這可是太重要的了。看來也不應該謝絕,可不是嗎,特別是今天下午你還沒有回到這裡呢?」

  他說話時那種態度和語調,跟他過去所說的相比,讓羅伯達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他把自己顯貴的親戚關係看得何等重要;對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儘管她覺得無比珍貴,可是他卻看得多麼微不足道。這時她悟出了一個道理:不管一開始談戀愛時他表現得那麼易動感情,那麼熾烈似火,但在他的心目中,恐怕她比她自己的估價還要低得多。這就是說,她過去的種種夢想、種種犧牲,都是枉然徒勞了。想到這裡,她心中也就不寒而慄了。

  「哦,反正不管怎麼說吧,」她疑懼不安地繼續說。「難道你就沒想到自己不妨留個條子在這兒,克萊德,讓我一進來便看到?」她質問他時口氣溫和,不想讓他惱羞成怒。

  「可我剛才不是早告訴你了,親愛的,我沒有想到會滯留在那裡這麼晚。原以為六點鐘無論如何就散席了。」

  「是啊……得了……反正……我明白……可是還……」

  她臉上露出迷惑不解、困擾不安的神色,可又攙雜著懼怕、悲哀、沮喪、懷疑,以及一點兒反感和絕望,一古腦兒都在她眼裡映現出來。這時,她的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嚴肅地直盯住他,不由得使他痛苦地感到:是他虐待了她,汙損了她的品格。她的眼睛仿佛也指出了這一點,他頓時只覺得臉上發燒,平時很蒼白的兩頰上呈現紅一塊、紫一塊的。可是羅伯達偏偏佯裝沒看見,也不想馬上給他點明了。所以,過了一會兒,她才找補著說:「我看過《星報》,上面提到星期天格洛弗斯維爾的晚會,不過並沒有提到你的堂妹也都在那裡。那她們到底去了沒有?」

  雖然她不斷在質問他,但這還是她頭一次帶著懷疑的口吻,好象她也許不太信任他——這一點,克萊德是始料所不及,因而特別使他困惑、惱火。

  「當然羅,她們也去了,」他又說了假話。「我早就對你說她們也去了,你幹嗎還要問這個呀?」

  「哦,親愛的,我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唄。我只是想知道罷了。不過我看見報上提到了你常常講起過的萊柯格斯另一撥人: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蘭斯頓等等。你總記得吧,你只跟我說過特朗布爾姐妹,此外你哪一位都沒提過呢。」

  她頓時發現,她剛才說話的語氣,好象就要惹他發火了。「是的,這我也看過了,不過與事實有出入。要是說她們也在那裡的話,但我並沒有看見她們啊。報紙上刊登的事,不見得件件都正確嘛。」儘管他因為被她揭了底,不免有點兒惱羞成怒,但他的舉止神態並不令人信服,這一點就是他自己也明白。那時他最反感的,是她竟敢這樣質問起他來了。她為什麼要這樣質問他?難道說他自己已經很有身價,可以隨心所欲在這個新天地裡周旋,但事事還得受到她牽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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